老太太面如寒霜,孙媳妇的问题让她的心口像被针刺了一般锐痛,静贵妃是老太太嫡亲的侄女儿,代表的是她们共同的娘家的利益。可是,老太太也是东平侯府的依仗,更有嫡亲的孙子要眷顾!
不过,静贵妃能够在宫里纵横一生而不倒,岂是看不懂时事的人物?
脑子里一时乱纷纷,老太太突然觉得乏了,嘴巴不高兴地嘟了起来,两个嘴角一耷拉,无数条皱纹地裂一般沿着嘴边向四处蔓延,保养得很好的皮肤登时像老菊绽放一般皱缩起伏。
东平侯福晋一见老太太这个样子,知道真的恼了,不敢再多嘴。
良久,老太太枯涩的声音问道,“将嘉宁指给四阿哥的事情,你上次进宫跟静贵妃谈得如何?”
东平侯福晋一听问这个,又是一根刺插在心口,讷讷地说道,“娘娘说了,这事儿现在急不得!咱家的姑娘总是要做嫡福晋才对得起咱府里的身份!只是,四阿哥如今年岁大了,越来越有主见,上回想给他指一个侧福晋,还自作主张否了咱们推荐的人,结果阴差阳错便宜了那个玉兰。”
老太太使劲皱了皱眉头,这玉兰的名字越听越觉得刺耳。“你不是安排了人手查探那个玉兰的行踪吗?可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吗?抓得住把柄吗?”
“回祖母,您忘了?自上次玉兰……大病之后,跟着的人手大都收回来了,只留下一两个,可是……似乎那边有所察觉,常常跟丢呢。孙媳妇担心暴露了行迹,是以统统都收回来了。”东平侯福晋一边觑着老太太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
“收了就收了吧,到底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还能翻了天去。”老太太冷冷地说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严厉的眼光射向孙媳妇,“是不是公中亏空太大?手紧了?”
东平侯福晋心口突地一跳,低下头十分为难地嗫嚅道,“到底还是逃不过祖母的法眼,今年各地都在闹匪患,又闹旱灾,佃农逃荒的逃荒,甚而还有去投了捻党的,庄子上人手短缺得厉害,田地荒了许多,租子收不上来,竟是连往年的一半都没有,公中的开销却只多不少。是以…..手头确实紧张了些,竟是想寅吃卯粮都无处去淘弄。是孙媳妇无能,请祖母恕罪!”提及素日操持的艰难,东平侯福晋心中酸楚,眼圈儿便红了。
“这自然怪不到你头上去!我知你操持偌大的门庭不容易,毕竟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老太太口气缓和了下来,好言安慰了几句。
“祖母,您还记得上次我跟您说过,有一回进宫,静贵妃娘娘提过一句,那玉兰收了许多礼金,尽数转给了六阿哥…….”东平侯福晋欲言又止。
“唔……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打什么主意呢?”老太太斜睨着眼,等着看孙媳妇能怎么蹦??
“那笔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既然已经交了六阿哥使用,孙媳妇自然不敢再去动六阿哥的念头。只是,想敲打敲打那个玉兰,她既得了宫里的任命做这黎民社的管事,我才是宫里指定的关照她这个管事的正经主子,下回……她可不能僭越了!”东平侯福晋越想越生气,白花花地十万两银子要是能过了自己的手,只怕手指缝里随便漏点儿,这做起差事来,余地可就大多了。
老太太轻轻地嗤笑一声,“瞧你那点儿出息!求人不如求己,她要不听敲打,换上个自己人就是了!”
“可是……”东平侯福晋心下一喜,试探道,“要是四阿哥出头为她说话可怎么好?只怕静贵妃娘娘到时候也做不了主。”
老太太双眼一瞪,脸上显出一股戾气,冷声说道,“找个理由让她自己把位置挪出来不就得了!还用我手把手教你?”说罢,挥挥手,“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乏透了,你去吧!”哈欠已是上来,一个接一个地打起来。
东平侯福晋这才赶紧行礼告退了。
这么一番谈话下来,别说老太太,就是东平侯福晋也有些乏了。上得暖轿,一颠一颠的,倒眯着了。忽觉轿子一停,已经回到了内宅正院儿,轿帘儿刚刚掀起,便有留守的丫鬟上来通传说,“老爷已经回来了!”
“哦?怎么今儿这么早?”东平侯福晋心里嘀咕着,走进内厅,照例先由贴身丫鬟把斗篷去了,本就齐整的鬓发再再抹平了,通身用手帕扫平了褶子,这才款款地走进了暖阁。
东平侯爷已经换了朝服,穿着件半旧的袄子,在揎着盖碗儿喝茶了。侯爷刚刚过了不惑之年,保养得当,脸色红润,只微微有些发胖,肚腩稍稍起来一点儿。只因福晋家教甚严,从不敢在外面沾花惹草,生活很有节制,身体倒还算精壮。前两年,因了额娘与阿玛相继过世,承袭了爵位之后,忽然便才有了成年的感觉,这几年越发稳重了。
“老爷今儿当值的时辰倒不长,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吗?”东平侯福晋笑意吟吟,一阵风儿似的快步走进去。一到侯爷跟前儿,再累再乏,东平侯福晋都跟换了个人儿似的,春风满面,发自心底地笑逐颜开。
“嗯……”侯爷漫不经心地应了,心事重重地放下茶碗,说道,“今儿军机处不安生,还是躲远点儿的好。”
“哦?”东平侯福晋素来关心朝政,闻言略想了想,眼珠一转,便问道,“是不是穆彰阿大人的案子又有什么新进展了?”
侯爷一怔,哂笑道,“福晋果然聪慧,一猜就中!”
东平侯福晋忍了得意,凑过去扶了老爷的袖子,略略撒娇道,“老爷又取笑妾身!”
“和该是那穆彰阿倒霉!又一味地害怕洋人,做下这么窝囊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侯爷颇了解穆彰阿为人,认定事情真相必定如此,捻着美髯,无关痛痒地评说道。他的态度也代表了朝堂上许多大臣的看法,穆彰阿平素害怕洋人甚于洪水猛兽,是尽人皆知的事情,非穆党一系都在围观看笑话儿呢,更有那平素被欺压过的,上赶着写折子参奏一本,颇有墙倒众人推之势。
不曾想东平侯福晋却是有隐疾的,最怕人提起害怕洋人之事,生怕联想到娘家被贬斥的因由上去,脸色已是一暗,又瞬间便恢复了。
“那老爷您是个什么态度?可曾上折子也参奏一本了?”东平侯福晋看似不经意,其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爷的神情。
“我怎会做这种糊涂事情?”老爷嗤之以鼻,“穆党一派枝繁叶茂,如今除了老头子被禁足,其他的人还没动静呢?我怎么会这种时候跳出来自讨没趣!不过……”说到这里不禁迟疑了一下,想起今天的事情,“今儿有折子参奏户部侍郎季怀平。”
东平侯福晋心里“格登”一下,玩味着这个消息的含义,老爷素来把她看做女诸葛,今天话说得这么明白,看来是拿不准这件事情的含义,是以想听听她的意见,少不得思虑周全了,给老爷出出主意。
“依我看,这是个试探!”东平侯福晋将朝中局势略略一想,便整理出个大概,“这季怀平是穆彰阿的骨干亲信,一向仗着穆党势力不把户部尚书祁??藻放在眼里。如今这情势,看着像是倒穆之人在投石问路!”
侯爷轻轻一击掌,如醍醐灌顶,赞赏地看着福晋,笑道“早都说了,你便是女中诸葛,比那些养着的幕僚清客要强上一百倍!”其实已经有幕僚这般猜测了,只是还有许多种意见,众说纷纭,侯爷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会儿再听福晋这般说话,便又信了几分。
“那你说咱们要不要现在就跳出去砸他一石头,立个首功!”侯爷摩拳擦掌道,“满朝皆知四阿哥与穆彰阿不对付,咱们一向秉着宫里静贵妃娘娘的关照,这个关头总要表表态才对,免得四阿哥以为咱们心里向着的是六阿哥!”
“老爷三思!”东平侯福晋轻轻一蹙眉,少有的当面劝止老爷。
侯爷正在兴头上,不解何意,抱怨道,“咱们府上眼看就只剩下老太太与静贵妃这层关系罩着了,”说到这里,朝门外打量了一下,看看有没有不相干的闲人在侧,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说话儿就有可能撒手西去,到时候只剩了咱两个,可怎么撑得起偌大的门面?”
“老爷思虑得是!”东平侯福晋连忙安抚道,“只是……正是因为咱们府上的情形今非昔比,才更要慎重!万一一步踏错,大厦倾颓起来可是势如山崩,就剩咱们两个,到时候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东平侯福晋想起娘家势倒,仍旧暗自心惊,说罢,伸出白腻腻的玉指向上一指,悄声说道,“今上可还健在呢!”
侯爷只觉脑门中“轰的”一声响,登时清醒,额头上惊出一层冷汗来,汗颜道,“就是,就是,多亏夫人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