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嬷嬷原本想着，等这些纨绔们闹够了，前面的人群散了，她们也就可以顺利进宫了。
可等了一会儿，前面不见消停不说，从人群的中心还突然飞出来一团人形生物，越过一边惊呼一边退开的人群，竟是直直地朝着顾青秋和焦嬷嬷乘坐的马车撞了过来。
“砰！”
一声巨响，那人狠狠砸在马车上，又滑落在地。
顾青秋和焦嬷嬷都被吓了一跳。
没等两人自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一道阴冷的视线，趁着窗口处帘子被撞得高高荡起的时候，就这样落在了顾青秋和焦嬷嬷的身上。
焦嬷嬷面上一僵。
而那道视线的主人，却是眼中一亮。
被荡起的帘子缓缓落下，那人也来到了马车旁。
途经被他拿马蹄踹过来，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明显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的男子时，还面不改色的一脚踏了上去。
顾青秋听到动静，看向荣嬷嬷：“嬷嬷……”
话才开了个头，车帘被人猛地掀开。
一名衣着华贵，身材颀长的男子微弯着腰看进来。
男子的容貌其实颇为出众，眼神却是极为阴郁，神情更是莫名让人觉得齿冷，被他看着，就像是被冰冷的毒蛇盯上了一般。
“原来是焦嬷嬷……”男子眉梢一挑，“听说焦嬷嬷是领了陛下之命，去做什么万分紧要的事去了……”
焦嬷嬷避而不答，只沉着脸微微点头：“叶公子。”
叶。
顾青秋微微一顿。
她记得，西离那位主战的承亲王，就是姓叶。
姓叶，还让焦嬷嬷这个女帝身边的心腹如此忌惮，眼前这人，只怕与那位承亲王脱不了干系。
在顾青秋沉思的时候，那位叶公子，却是将目光落顾她的身上。
“这位小姐看着眼生，是初到大都吗？”叶公子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这般楚楚动人的小姐，若是早先就在大都出现过，我一定不会不知道的。”
看似恭维的话，却是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高傲。
顾青秋没说话。
大安朝、西离、南戎三国，虽然语言是通用的，但口音却不尽相同，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让这叶公子察觉到什么端倪来。
焦嬷嬷也是这样想的，她冲着叶公子点了点头，道：“叶公子，老奴有要紧事要进宫见陛下，还请公子体谅一二……”
叶公子缓缓收了笑容，微眯着眼打量了焦嬷嬷一会儿，这才重新笑了起来。
“既然焦嬷嬷要进宫面圣，那我自然是不敢耽搁了焦嬷嬷的时间，嬷嬷这就请吧……”
一边说话一边让开。
在路过地上生死不知的男子时，陡然抬脚踹了过去，将人踹到一丈之外，这才又抬头冲着焦嬷嬷笑。
“焦嬷嬷进宫面圣是大事，可不能被这等不长眼的玩意儿挡了路……”
说着话，还咧着嘴笑了起来。
那笑容，就跟是淬了毒一样，让人心头发寒。
焦嬷嬷抿着唇放下车帘。
马车缓缓前行，但即使隔着车厢，顾青秋和焦嬷嬷都仿佛能感受到那阴冷黏腻的视线。
走出好一会儿，顾青秋才道：“焦嬷嬷，方才那位叶公子，与承亲王有关？”
焦嬷嬷点头：“承亲王并未娶妻……”
说到这里顿了顿。
顾青秋不由想到先前听说过的传言，说是西离的承亲王叶承锦钟情于西离女帝，这些年来一直追逐在女帝身后，却始终未能得到回应。
很有可能……
这并不仅仅只是传言。
焦嬷嬷这时候继续道：“承亲王并未娶妻，这位叶公子是承亲王堂弟的儿子，名叫叶重玉，许是觉得承亲王会终身不娶，叶家在叶重玉三岁的时候就把他送到了承亲王府，所以这叶重玉是在承亲王府长大的，哪怕承亲王从来没说过什么，但在外人眼里，这叶重玉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承亲王……”
也因此，哪怕叶重玉从小就跋扈，随着年纪的增长还变得恶毒甚至是狠毒，在大都也几乎没有人敢说上一句。
毕竟……
承亲王在支持女帝登基一事上，可是出了大力气的，这么些年下来，女帝可都对承亲王信重有加。
这叶重玉既是承亲王的继承人，谁轻易敢招惹他？
焦嬷嬷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叶重玉犯下的罪堪称罄竹难书，陛下也不是不知道，但承亲王……”
又叹了一口气。
顾青秋若有所思地点头。
一个叶重玉，已经足够看出很多事了。
所以，女帝虽然成为了女帝，但她在西离也并非一言九鼎，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承亲王在掣肘着她。
当然，这一点顾青秋先前早有猜测，她只是没想到女帝的处境会这样艰难。
焦嬷嬷看着顾青秋，犹豫了一会儿，道：“顾小姐，既然都已经到大者了，甚至很快我们就要进宫面圣，老奴也不再藏着掖着了，陛下之所以费这么多的周折请您……”
顾青秋抬眼。
焦嬷嬷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尴尬：“虽然‘请’的方式不太对，但陛下对您确实没有恶意，她只是想看一看小殿下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子的……”
小殿下。
毫无疑问，这指的是燕离了。
顾青秋对于女帝这般大费周章把自己带来西离的原因其实早有猜测，但直到此时，听到焦嬷嬷这般说，她的猜测才得到了证实。
原来，真的是这样。
不过……
“看来，这位女帝陛下，对闲王殿下的情况堪称了如指掌啊。”顾青秋道。
燕离心仪顾青秋的事，放眼大安朝的京城，知道的也只有那么寥寥数人而已，偏偏女帝隔着数千里的距离，竟然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要说她没在燕离身边放人，顾青秋可不会信。
但也正因为如此，顾青秋的心里又生出了些愤怒来。
“闲王殿下前面那些年过得可以说是尤为艰难，女帝陛下能够在闲王殿下身边安排人，那个时候怎么就没让人帮他一把呢？”
若那时候有人能护着燕离一二，前世的燕离又怎么会变成那样的性情呢？
焦嬷嬷沉默了。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顾小姐，老奴知道您是为小殿下叫屈，但陛下也是有苦衷的……”焦嬷嬷道，“陛下当初能回到大都，是因为当时的西离已经找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再加上某些人想要推一个傀儡上位，所以才想到了那时远在大安朝的陛下……”
回到西离，就算成了女帝，但沐雪萤一开始手里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
她如今的手里掌握着的一切，都是这些年来一点点夺来的。
而在她掌握话语权之前，连她自己的生活都在别人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又岂敢表露出她对燕离的关心呢？
若那时的沐雪萤真的派了人前往京城保护燕离，换来的绝不会是燕离的安全，而会是来自西离的无休无止的刺杀。
“便是如此，小殿下这些年也没少被刺杀，若是陛下那时流露出分毫关怀，小殿下绝不可能活到今日。”焦嬷嬷道。
只有真正与承亲王打过交道的人才会知道，这个人内里到底有多偏执疯狂。
“陛下会让人将顾小姐请过来，这已经是因为陛下如今足以与承亲王分庭抗礼了。”
顾青秋不置可否。
总归，那些年因为沐雪萤的突然离开而受苦的人不是她，而是燕离，她觉得焦嬷嬷的这番话也应该说给燕离听才是。
看出顾青秋的意思，焦嬷嬷便也不再说话了。
马车很快也就驶进了皇宫。
西离的建筑风格与大安朝有许多的不同，但皇宫却都建得一样的气势恢宏占地辽阔。
当然，顾青秋这会儿可没心情去观赏西离皇宫。
她随着焦嬷嬷一路前行，过了许久才进了女帝处理政事的御书房。
女帝正在批阅奏折。
顾青秋抬眼打量。
不同于大安朝是明黄色为尊，西离却是以紫色为尊，女帝身穿一件绣了五爪金龙的紫色龙袍，头戴玉冕。
她的容貌其实极为让人惊艳，要不然也不可能生出燕离那样的儿子，但她眉目间的威严，却让人下意识忽略了她的容貌。
也不知手里奏折上写了什么，女帝双眉微拧，提着朱笔在奏折上写了几个字。
明明只是写字，却仿佛让人看到了金戈铁马。
放下笔，女帝将那本奏折往旁边一放，然后抬头看过来。
“回来了？”她先是与焦嬷嬷说了一句，接着转向顾青秋，“顾小姐。”
焦嬷嬷无声退下。
顾青秋被女帝这般打量着，倒是一点也不露怯，“陛下费了这诸多周折只是为了见我，既然已经见着了，可以道明来意了吗？”
女帝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赏：“顾小姐确实有胆色，也难怪燕离会将你看得这么紧。”
顾青秋不语。
她只是看着女帝，等着她道出她的目的。
女帝轻轻一笑：“过去那些年有多难，我也就不说了，再难也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顾青秋直接点头。
她亦是如此觉得。
女帝又被逗笑了，“其实这么远让人把你带过来，也确实没有别的什么目的，曾经我以为燕离这一辈子怕是到死都要打光棍儿，没想到他竟然也有了心仪的姑娘，有些欣慰，又有些好奇吧，所以才想见见你。”
顾青秋嘴角微微抽了抽。
果然不愧是帝王，想见自己，自己就得从大安朝千里迢迢被掳到西离来。
“那……”顾青秋道：“现在见着面了，陛下以为如何？”
女帝笑了笑：“你是燕离喜欢的人，轮不到我来评价你如何，但我相信，能让燕离喜欢的姑娘，必定有可取之处。”
顾青秋不明白。
费这么大的劲儿，就只为了这？
看明白顾青秋的眼神，女帝顿了顿，“若说还有什么事……要是将来燕离能够得偿所愿，与你成为眷侣，你愿意将你们的一个女儿送到西离来继承皇位吗？”
顾青秋懵了。
任是如何，她也没想到女帝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因为太过震惊，顾青秋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女帝没说话，给足了顾青秋消化的时间，直到见着顾青秋重新平静下来，这才再次开口。
“我和兄长一母同胞，年纪也只相差两岁，一起在宫里长大，一起读书，甚至一起在父皇身边听从教导……”
女帝陷入了回忆。
从小到大，她见过太多人惋惜的眼神。
惋惜什么？
惋惜她以女子之身，却各方面都比身为太子的兄长出色太多。
惋惜她如此出色，将来却只能与别的女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在后宅里过上一生。
沐雪萤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性别生来如此，她改变不了，她也不想以一己之身去改变世人根深蒂固的想法，她只想着，寻一个意中人好好过上一生，也不比在朝堂上手握权柄来得差了。
可她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却架不住她的亲兄长放在了心上。
沐雪萤都能察觉到那些惋惜的眼神，她的太子兄长又岂会察觉不到？
于是，她的太子兄长看她时，眼里的温情越来越少，怀疑与警惕却是越来越多。
沐雪萤没有眼盲症，正相反，她看得再清楚不过。
出于自保，也出于一直隐藏在心底的逆反，她突然就想着，既然我一再退让也免不了被猜忌被怀疑，那就如你们的意好了。
再之后，才有沐雪萤的反击。
但反击到最后，也没能躲过失败，被送去大安朝和亲的命运。
“大安朝有着和西离完全不同的风光，哪怕仍是在深宫之中，但对我来说，那是我一生中活得最轻松的时候……”
“可我心里到底还是不甘的。”
“凭什么呢？”
“就因为我不是男儿身，所以到最后那些人还是倒向了我皇兄，而我只能被当成工具送到大安朝来，凭什么？”
“我如何能甘心呢？”
所以，后来西离发生剧变，皇位无人接替，承亲王又暗中遣人来大安朝接她时，沐雪萤只稍作犹豫，便决定了要回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