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装打扮从皇宫离开还算有惊无险,一路马不停蹄,我们抵达港口时已近午时。上了船,伊什卡德才告诉我,原来他们昨夜得到纳尔米德的消息,君士坦提乌斯有点怀疑到了我们头上,有意召我侍寝,为了查验我的身份真伪。
这查验的凭据,就是亚美尼亚皇族身上特有的纹身。
这种纹身不图案特殊,且用的是极珍稀的染料,由亚美尼亚高山上的一种矿石研磨而成,夜里会发光,所以不可伪造。当时由于时间紧急,伊什卡德没有仔细检查阿尔沙克的身体便让我顶替他进宫,实在是极大的疏漏。
好在,君士坦提乌斯忙于安排今夜的罗马建城节而无暇抽身,让我们有机会来抹掉这个致命的证据,而眼下只有阿尔沙克一人能帮上这忙。
亚美尼亚皇族纹身都是由自己亲手绘上的。
“谁在外面!快放我出去透透气!”
走近紧闭的木头舱门前时,一个满怀愤怒的声音从里面溢了出来。伊什卡德朝我使了个眼色,将门推了开来。舱房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你是……伊什卡德?”
一个身影像放飞的鸟雀一般扑到了伊什卡德的身前,将他紧紧搂住,着实将我吓了一大跳。他高大的肩膀后徐徐露出半张面孔,好比皎月初生,先是一双浅碧色的眼眸,翘挺如山峦的鼻梁,最后是绛红的一点朱唇。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瑰丽的面孔。他上着妖娆的浓妆,使原本的面貌都有些难以分辨,但我仍能一眼肯定,阿尔沙克和我并不相像。除了,他的眼睛。
对视之际,我们的目光胶着,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你就是那个假货?”
这是阿尔沙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这使我对他毫无好感,虽然无论好恶,他都与我无关。
但我隐约感知到阿尔沙克对伊什卡德的态度有些异样,毫不夸张的说,他对待他的方式简直像久别重逢的恋人。我猜测,也许是在伊什卡德劫持他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使阿尔沙克对他竟暗生情愫了。
老实说,我对此有些忍俊不禁,尤其是此刻———阿尔沙克为伊什卡德递上水烟筒,又盘腿坐下为他塞上烟草的情形。
尽管他的举止带着宫廷式的优雅,仍然显得十分殷勤。假若这是在亚美尼亚,被王子这样礼遇一定是种无上的荣耀。滑稽的是,阿尔沙克似乎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伊什卡德倒看上去有点尴尬。室内的气氛诡异极了。
“说说吧……你们来找我是为什么,亚美尼亚派人来赎我了?”他斜靠在舱板上,仿佛那是天鹅绒的软榻,袅袅烟雾里媚眼如丝,“可惜,我还舍不得离开伊什卡德呢,除非他跟我一块回亚美尼亚。”
“天真的家伙。”我嗤了一声,啼笑皆非。
他横眉怒目,翻了个白眼:“那是你们改变主意让我去上那个罗马老皇帝的床了?我可不乐意!我现在是伊什卡德的……”
“阿尔沙克陛下,请您自重。”伊什卡德冷不丁的泼了一盆冷水,好像一下子将对方的嗔怨冻成了冰。
“可那天晚上……”
话音未落,伊什卡德掐住了阿尔沙克细白的手腕,令他顿时吃痛得噤了声,脸上却还笑盈盈的,只有嘴角在微微抽搐。我的心里咯噔一动,忽而意识到了什么,未露声色,但伊什卡德心虚似的瞥了我一眼,黑了脸色。
阿尔沙克冲我眨了眨眼,咯咯地笑出了声。他对疼痛的耐受力让人吃惊,手腕被伊什卡德都掐得发青了,却似毫无感知,想来是受过特殊的训练。
曾身陷艳窟的可怕经历一瞬间闪回脑海,我忆起那里的奴隶主逼我们在承受虐待时强颜欢笑,谁若哭了便要受双倍的刑罚,想把我们的灵魂与尊严生生屈折在一个媚奴的皮囊里。有一个曾待我好的同伴始终笑不出来,他便死了,死在关着关押着终年不见天日的角斗士的监狱里,被他们强暴得肠穿肚烂。
阿尔沙克与他们无异,他只是一个被包裹的王子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的媚奴,脸上笑得愈欢,骨子里愈悲哀。我抓住伊什卡德的手腕,迫使他将阿尔沙克放了开来:“够了。”我冷冷道,“他不是武者,伊什卡德,你会把他的手捏断的。”
伊什卡德的表情顿时更难看了,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逼视着阿尔沙克,眼神透出一种震慑的杀意。对方低下头,眼中似有泪光一闪,笑意不减,却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阿尔沙克像是真的喜欢伊什卡德,这令我大感意外。
“我劝你乖乖配合我们,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伊什卡德的语气很可怕,阿尔沙克却似满不在乎。
他懒懒的靠在桌上,又抬起头来,细长的眉毛一挑,撒娇似的媚笑:“你已经对我不客气过了……”
伊什卡德一手卡住他的脖子。他的手背青筋暴露,我毫不怀疑他会把阿尔沙克掐死。我想阻止他,但理智立刻抑制了我的这种冲动,我没有理由帮助一个不听话的俘虏。似是感到伊什卡德真的动了杀心,阿尔沙克才终于敛去了笑意,仰着脖子一副任人宰割的神情,密长的睫毛如濒死之蛾般轻颤。
他紧抓着伊什卡德的手腕,就像溺水之人抓着一根大海里的浮木,半晌,喉头里才挤出几个微弱的音节:“说吧,你们要我做什么?”
伊什卡德松了手,阿尔沙克趴倒在桌上一阵猛咳,眼角通红,削瘦柔美的脖子垂着,让我想起底格里斯河畔的红头鹭。那时我与几个武士兄弟一同去打猎,竟发现这种美丽的大鸟不会飞,它们与生俱来的艳丽羽毛是沉重的华服、是天赐的苦难,大多逃不了一生被困在小湖里以鱼为食,被人围猎的命运。
有少数的忍痛啄拔了一身艳羽,飞起来时带着一身淋漓鲜血,痛如裂骨剥皮,却终得以如苍鹰般翱翔天际。
万幸的是,我是这后者。也断然不会再让自己沦为前者。
我可怜阿尔沙克,但同情心这样的东西,在我以武士身份受训的第一天,就已被拒之门外。
阿尔沙克替我纹身的时候,伊什卡德起身去了甲板上,大约是觉尴尬———这纹身要刺在大腿上,我不得不把裤子脱掉。
图案是一株暗红色的不知名异花,被细而卷曲的蔓藤绞缠,从膝盖一直延至大腿内侧。在阿尔沙克身上一眼看见它时,我便觉得这纹身旖旎得过分,显得人十分娘娘腔,况且还是纹在那样的部位。假使不是迫不得已,我宁可受烙刑也绝不容这种玩意出现在我的身上。
“怎么,你很怕疼吗?”
也许是见我面色难看,阿尔沙克拿蘸了染料的刺针点了点我的皮肤,幸灾乐祸的笑了。
“怎么会,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屑的摇摇头,下意识的摸了一把后脑勺。那儿便刺着一只鹰,以往我喜欢剔光头,好把这充满威慑力的装饰露出来。
他挑了挑眉,下手下得很重,似是有意折磨我。幸而我耐痛得很,这点疼痛对于我几乎与挠痒痒没什么差别。比起刺入皮肤的不适,看着这种媚奴的象征被刺上身躯,才是一种难捱的煎熬。我暗暗发誓,等任务结束后,我一定会想法子弄掉它,哪怕刀刺火燎、剥了这块皮也在所不惜。
我这样想着,忽被一声细小鸣叫吸引了注意力。
窗边悬挂着一个金丝制的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羽毛丰美的鸟儿。笼门未锁,它的足上也无系锁链,但它却半点出来的意思也没,只慵懒的垂着头,细细梳理自己绚丽的尾翎。它与它的主人实在像极了。
笼子背后的窗并未关着,不时有一群海鸥的影子掠过,宛如一大片一大片变幻的云翳,天色便在它们来去之间渐渐暗下。
注视这景象使我心情平静,能暂时忘却身处何地。恍惚之间,我仿佛站在另一处地方,也这样望着天空中海鸟的往返。
“阿硫因……我的小宝贝,你看,那些海鸟都朝南飞了。再往南就是雅典,那里美得像天堂一样是不是?很快,我们就能找到你的父亲了。”
柔和的笑声夹杂着飘渺的鸟鸣,温暖的海浪拍打在脚上。母亲的笑靥已模糊不清,夕阳的光辉却很清晰。金色的,像轻綃一样裹在她的周身,随着她洁白的头纱飞扬。那景象美好的令人心醉。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刺挑到我的大腿内侧的筋,我膝盖不由一抖,忙捏住他的手腕。
“不是故意的,这块是人的敏感区。”阿尔沙克撇了撇嘴,低眉顺眼,一副专注的姿态,“尤其是……处子。”
“胡说什么,你快点。”我松了手,目光扫到腿间*部位的一缕弯曲的花茎,难堪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