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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有心还是粗心,官差只顾闷头赶路,错过了驿站,临近戌时,囚犯们再也迈不开腿,周典终于肯发话,找了片树林歇息。

有李桃歌帮衬,萧文睿挨过了二十多里路,可上了年纪的孱弱文臣,戴着沉重枷锁走了这么远,累的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李桃歌脱掉萧文睿的朝靴,找来木棍,磨成尖状,然后不顾冲天臭气,将萧文睿脚底板磨出的血泡,一个个挑破,然后再用清水冲洗干净。

在朝中呼风唤雨的朱紫袍匠,见到这一幕,略微有些动容,柔声道:“孩子,不嫌臭吗?”

李桃歌轻笑道:“我的院子紧挨着马厩,天天闻马粪,闻着闻着,鼻子不怎么好使了,再大的气味也不在乎。”

萧文睿洞悉人情世故,从他话中捕捉到蛛丝马迹,说道:“虽说是庶出,可你毕竟是相府唯一男丁,将来有希望执掌李家,许家那丫头敢如此胡来,让你跟马厩同处一室,你爹就不闻不问吗?”

李桃歌无所谓道:“习惯了,再说跟马住在一起,也没有不妥啊,院子里有鱼池,有花草,一个人住的清净,挺好的。”

萧文睿又问道:“侍奉的下人也没有?”

李桃歌摇摇头。

萧文睿叹气道:“许家的规矩成了相府的规矩,我那季同兄长如果在世,不知作何感想。”

朱门绣户,里面都有数不清的勾心斗角,一个庶子遭到如此待遇,肯定跟掌管内务的相府夫人脱不了干系。

那许夫人出自并州许家,也是在当地只手遮天的大族,近些年人才凋零,目前已逐渐淡出豪族行列,全凭相府撑腰,敢明目张胆冷落李桃歌,是许夫人自己的意思,还是另外有人授意?

萧文睿擅长国事,干预不了家事,更何况他已经沦为流犯,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

一阵狂风呜咽,伴随着乌鸦惨叫,在荒郊野岭中极为瘆人。

“月黑风高杀人夜。”

萧文睿想起白天邹明旭的狂言,喃喃道:“邹家都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恐怕会派杀手来刺杀,孩子,你今晚去官差旁边睡,至少能保些平安。”

李桃歌担忧道:“我去跟官差睡一起,那大人您呢?”

萧文睿慈祥面颊堆积出自信笑容,“老夫一生行得正,坐得端,得罪过权贵无数,能活到今天,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况且萧老儿的脑袋硬得很,邹家啃不下,会把牙给崩掉。”

本来是豪气干云的一番话,可脚底传来的疼痛让他五官扭曲,搭配那身破烂衣裳,实在看不出半分名臣风采。

李桃歌抽出木棍,横在胸前,硬生生挤出万夫不当之勇的架势,将木棍胡乱晃荡几下,“萧大人,我保护您。”

萧文睿乐呵笑道:“李家都是读书人,几百年来没出过武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会杀人吗?”

李桃歌笑道:“杀人不会,倒是宰过熊和野猪。”

“能耐不小。”萧文睿感兴趣道:“听说你十来岁才进入相府,之前的事,说来听听。”

李桃歌将幼年时的遭遇,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自记事起,他生在一个名叫燕尾的村子,村里人大多以放牧和打猎为生,淳朴善良,在村民的关照下,李桃歌吃着百家饭渐渐长大,起初睡牛棚,睡土地庙,后来渐渐有了气力,给自己搭了个木窝,取名叫仙人居。

他六岁便跟着猎户打下手,进入老林中狩猎,俗称“跑山”。

跑一天山,能分只狍子野兔,所以这不俗的跑路功夫,全靠当年跑山跑来的。

十来岁那年,李白垚突然出现,说是他的亲生父亲,将他带入相府。期间态度冷淡,当成毫无干系的人来对待,一放,就是七年。

萧文睿听完他的经历,说道:“道足以忘物之得春,志足以一气之盛衰,年少吃苦,倒也不是坏事。你的德行不俗,又从不计较得失,心善体劳,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李桃歌平日里喜欢读书,从下人那借过许多书籍,无论是经史典籍,还是风月怪谈,都看的有滋有味,只是没有名师指点,始终少了些云开雾散的通透,萧大人一番话,听不太懂,挠挠头,问道:“萧大人,您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夸你,难道是骂你?”

萧文睿笑道:“读过书吗?”

李桃歌如实答道:“没读过几本书,当年村里有位老秀才,经常饿的头晕眼花,我拿兔肉和鹿肉给他,他教我识字,可惜我生性愚钝,迟迟不开窍。”

萧文睿叹气道:“相府独子,按理说应进入国子监,拜圣贤名家为师,当皇子们的伴读,出师后为国效力。可你父亲不仅把你丢掉马厩,连书都不给你读,李白垚这混账玩意……当官当傻了,儿子都不管,太不是东西!”

萧大人越想越气,竟然不顾风范,破口大骂了起来。

李桃歌尴尬道:“大人,老秀才教过我,子不言父过,您能不能……别当我面骂我爹。”

萧文睿好笑道:“那我背地里骂?”

李桃歌左思右想,也没找到阻止的理由,于是苦着脸道:“您和我爷爷是同辈,我爹是您的晚辈,长辈教训后辈,也不是不可以……”

萧文睿爽朗大笑,说道:“孩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以后别喊大人了,生分,咱们两家世代交好,我和你爷爷同朝为官几十年,你就喊我萧爷爷,谁若是敢欺负你,报萧文睿的名号,萧爷爷来给你撑腰。”

倘若外人听到朱紫袍匠的这番话,不得羡慕的口水流出来?

萧文睿是谁?

门生故吏遍天下,不是宰相胜似宰相,他的孙子,岂不是在永宁城能横着走?

前提是脱掉这枷锁重镣,穿回那身朱紫绣袍。

李桃歌受宠若惊,扭捏道:“您是大宁的一品大员,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喊您爷爷,合适吗?”

萧文睿晃动枷锁,铁链传出响声,调侃道:“屁的一品大员,咱俩如今都是流犯,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走到镇魂关,还要靠你来帮衬,。”

李桃歌郑重行礼,喊道:“萧爷爷。”

萧文睿老脸笑开了花,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们俩急着投胎的,能不能小点声?”旁边囚犯不满道,反正是死路一条的流犯,什么萧大人,什么相府独子,都没有睡大觉重要。

萧文睿自知理亏,挨骂后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一老一少含笑低语。

嗖。

细微的破空声响。

先前出声开口叱责的囚犯,头颅突然冲天而起,爆出一蓬血雾。

头颅极速下坠,卡在了树杈中央,死不瞑目的双眼,流露出惊恐神色。

深更半夜,深山老林,猛然见到这种恐怖场面,胆小的得当场尿裤子。

萧文睿眯起浑浊眸子,挺直腰杆。

来了。

枯木夹杂着雪片纷乱跌落,几道黑影从树后现身。

蒙面,夜行衣,手持短刃,标准刺客形象。

黑色衣衫在雪地中格外刺眼。

萧文睿平静问道:“你们是谁派来的?邹家还是另有其人?”

刺客们一言不发,只是将萧文睿和李桃歌团团围住。

萧文睿不愧是大宁常青树,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既然不让老夫当明白鬼,那就动手吧。”

“萧大人,得罪了。”

伴随冰冷无情的道歉,领头黑衣人短刃刺出一道残影,直取萧文睿咽喉。

这一刀又狠又快,顷刻间来到萧文睿面前,比起街头花里胡哨的把式,要快了数倍。

千钧一发之际,跌跌撞撞闪出一人,冲着刺客奋不顾身撞去。

李桃歌。

短刃击中枷锁,刺穿了木板,卡在了锁环,已经没有余力再朝前刺去,刺客抬腿就是一脚,正中李桃歌小腹。

可怜的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如麻袋般飘起,倒飞出丈余,撞到了树干,又惊落积雪无数。

刺客首领冷声道:“不留活口。”

六人齐齐行动。

萧文睿和李桃歌这对老弱病残,戴着沉重枷锁,谁都跑不了,只有挨宰的份。

“敢在爷爷面前杀人,活腻歪了?”

一名大汉从天而降,络腮胡,丁字步,魁梧的体魄犹如金刚下凡,可惜怪异的公鸭嗓,破坏了雄伟形象。

差头周典。

李桃歌不顾小腹剧痛,连滚带爬护在了萧文睿身前。

周典缓缓抽出腰刀,单手握住刀柄,蓄势待发,即便以寡敌众,也是气势十足。

李桃歌揉搓着小腹,疼的龇牙咧嘴,用他跑山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伤到了内脏,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问道:“萧爷爷,官差老爷能赢吗?”

萧文睿皱起花白的眉毛,实话实说道:“老夫这辈子只见过官差挨揍,没见过官差杀人,说不好,说不好。”

这哪是说不好,简直说的挺好。

李桃歌心顿时凉了半截。

永宁城里,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遍地走,差役这种不入流的底层,属于人人都能欺压的角色。

可如今两人的性命安危,系于他们。

刺客首领闷声道:“宰了!”

六名刺客闻声而动,四面八方包夹住周典,瞬时刀光重叠,比起地面残雪都要明亮。

面对六人的强攻,周典不慌不忙挥动腰刀,看似动作迟缓,竟然劈出不亚于对方数目的刀影。

几息之后,血迹洒落在地,像是梅花凋零。

刺客两死三伤,首领反应迅速,逃过了一劫。

周典全身上下散发出凝若实质的雾气,毫发未损。

刺客首领声音如同破锣般沙哑,“想不到押解犯人的官差,竟然是灵枢境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