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相府门口两盏过年都未曾悬挂的硕大灯笼,街道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光净的能照出人影,几十名家丁垂手站立,大总管罗礼站在府门左右张望。
若是再有李白垚亲自相迎,那便是迎接天子的礼数。
李桃歌牵着劣马即将来到府门,正想着从后门进去,见到这番阵仗,呆了一呆,想到自己已不再是默默无闻的相府庶子,而是顶着泼天功劳的李相之子,随即笑了笑,脚步加快几分。
终于迎到少爷,罗礼浑浊双眸迸发出异样光彩,一溜小跑来到李桃歌面前,接过缰绳,悄声道:“少爷,总算是回来了,老爷从中午把我们放到门口,催问不下十次,问的下人们都心惊胆战。寺里又冷又潮,怕你睡的不舒坦,特意吩咐老奴,如若酉时未归,就将吃食火炉和被褥给你送过去,再送过去四名男丁伺候,既然少爷回家,不用再跑来跑去了。”
听着老管家碎碎念,李桃歌莞尔笑道:“安西一年多,再冷再潮的炕都能睡得着,京城初春,可比安西舒服百倍,我在街上都能眯一觉,不至于派人伺候。”
“那不同。”
罗礼一本正经说道:“外面是外面,家是家,少爷为国征战,遭了那么多得罪,回到家哪能再受委屈,您要是在家里凉着饿着,我们做下人的都该去死了。”
李桃歌胸中涌起暖流,道了一声谢。
走到正门,罗礼将缰绳递给一名家丁,“老爷在中堂等了一下午,如今正在您的院里喂鱼呢。”
李桃歌撩袍迈过门槛,笑道:“我爹会喂鱼吗?”
罗礼笑道:“您不在家这一年多,若是无人照应,鱼早就饿死了,老爷怕下人们粗心大意,把鱼给喂出毛病,翻书学来技巧,每晚都去您的院子走一趟。”
李桃歌愣在原地,动容道:“你是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爹天天去我院里喂鱼?”
“可不是嘛!”
罗礼轻叹道:“不止是鱼,那株枇杷也是由老爷亲自修剪施肥,不管天有多寒,雪有多大,公务有多繁忙,他都准时去您院子里逛一逛,一天都未曾耽搁过。”
堂堂尚书右仆射,中书令,琅琊李氏家主,竟然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为儿子打理琐事。
李桃歌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步履匆匆。
院门口的枇杷树又长高一些,经历风霜之后,愈发坚韧挺拔,透出勃勃生机。
李桃歌推开院门,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站在鱼池旁边,正在细心投撒饵料。
“是桃子吗?”
李白垚出声询问。
月光凋敝,患有眼疾的他实在看不清儿子轮廓。
李桃歌跑到李白垚面前,扑通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带有哭腔说道:“父亲,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白垚伸出右手,揉着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儿子头顶,手臂发颤,声音也发颤,“快起来,地上凉,别沾染了寒气。”
珠玑阁天天有密报呈于案牍,怎能不知儿子境界?
李桃歌指挥千军万马荡平安西,四十万西军闻风丧胆,可在当爹的心里,仍旧是未及冠需要护在羽翼之下的幼犊。
李桃歌为了让爹看清自己,站起身后凑近些,两人身高齐平,眉眼相望,见到李白垚霜白双鬓,李桃歌轻声道:“爹,您的白发又多了。”
李白垚笑道:“四十多的年纪,如何同你们相提并论,白发有增无减,不是常态吗?”
李桃歌说道:“您才四十三,正值壮年,军中那些武将五十多了都没有白发,您是操劳过度,把自己累的。”
李白垚宽慰笑道:“杜相不在京城,爹的担子确实重了些,好在他老人家回来了,能替为父分忧解难。你马不停蹄走了三千里,一定累了吧,来,坐着聊。”
父子俩坐在池边,场面顿时沉寂下来。
锦鲤在鱼池里翻腾跳跃,似乎在欢迎主人回家。
李白垚博古通今,熟读三十卷大宁律,又擅长旁征博引,在庙堂之上能将百官压成哑巴,可现在的李白垚,突然找不到和儿子相处的言语,揉着常服,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察觉到气氛过于诡异,李白垚干咳几声,朝外面问道:“少爷回府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把饭菜端过来?”
“爹,我用过饭了。”
李桃歌乖巧说道:“我在半途遇到了黄凤年,他即将去往东庭赴任,前来同我告别,拎来了黄家大哥亲手做的熊掌。”
李白垚抚摸短须,笑道:“黄家老大厨艺登峰造极,御厨曾经与他比试都甘拜下风,他性格较为古怪,疯一阵,癫一阵,谁的面子都不给,黄雍都没吃过几次他的菜,唯独对瘸了腿的黄凤年言听计从,你能吃到他掌勺的佳肴,有口福了。”
李桃歌赞叹道:“确实不错,我从未吃过那么味美的熊掌,早知黄家大哥这么难请,给您留一块就好了。”
李白垚摆手道:“不用,为父口味清淡,最不喜大荤大油之物,一日三餐青菜豆腐即可。”
聊完几段话,父子俩又陷入沉默。
李白垚揪着常服,李桃歌挠着后脑勺。
“你困了吗?”
“您吃了吗?”
父子俩同时开口。
短暂错愕之后,各自开怀大笑。
李白垚捶打着大腿,带有笑意说道:“我真没想到,短短半年光景,你解了安西之祸,能把郭熙押解回京。看来真应了那句老话,自古英雄出少年,咱们李家后继有人,为父心里大为踏实。”
李桃歌纠结道:“爹,您不是说,咱们李家后人,宁可双手沾泥,不可双手沾血吗?我这一年以来,不知沾染多少条性命,祖宗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怪罪?”
这是李家少年回到京城后,最担心的一点,倒不是怕被踢出李家,而是不想背负不孝子孙骂名,违背祖训,怕祖宗责怪,同样怕父亲为难。
李白垚正色道:“祖宗立的规矩,不许后世子孙入职武将,我问你,此去安西平叛,你是以武将之身去的吗?”
额……
李桃歌快把头皮给挠破。
自己虽不是武将,可城头死战,鄂城歼敌,干的都是武将营生。
没想到向来公正的父亲,居然玩抠字眼这一套,李桃歌吭哧道:“我……我是文官,并非武将。”
李白垚笑道:“既然没违反祖宗规矩,为何要有此一问?先有家,后有国,家有家法,国有国难,你为国平定西北之乱,乃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祖宗非但不会怪罪,反而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真有祖宗不满的话,尽可以托梦来找我,商议不妥,大不了把李家家规给改了。”
李桃歌瞪大双眸,满脸不可思议。
改家规?!
自己已经够叛逆了,没想到父亲更跋扈。
一言不合把祖宗规矩给废掉。
李白垚眉目间浮现一抹凝重,说道:“家规因势而定,太平有太平的迂腐规矩,乱世有乱世的安身之道,如今大宁羸弱不堪,正是非常之时,不能再拿几百年前的东西来束缚今人,依我看来,需召集族中有威望的长者,来相府议事,把旧家规拾掇拾掇,该废的废,该破的破,别困在牢笼里庸人自扰。”
李桃歌伸出大拇指,由衷赞赏道:“老爹英明神武,儿子佩服佩服。”
李白垚冲他狡黠一笑,摇摇食指,“你这马屁功夫,简直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