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面镜子跟着监督,桑天子哪里还敢怠慢,只有踏踏实实地去办事。
他先去买了辆马车,坐马车赶路,一日几十里。还找借口说:“仙子不要以为我在拖延时间,我只是放慢速度,去感受历史的线索,和那些可能的危险。驽马十驾,志在千里,有时候慢一点,走得反而更快。”
嫦娥说:“你说,我信不信你?”
桑天子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嫦娥没有坚定反对,就这么走。
出了城,不远处碰到一位砍柴的老汉,他随口那么一问,“老伯,我听说此地有一处埋骨之地,与后羿射日有关,不知在何方?”
老伯一愣,问:“你也知道?”
桑天子说:“偶然听到一些风声。”
老伯说:“我幼时听祖父说过,当时深信不疑,后来跟人家说,都以为我是妄言,我祖父乃是龙溪国的大将军,怎么会说谎?现在你也听说过此事,那便真实无误。我告诉你,那片射日谷,如今被称作大荒岭。不过这些年没人到那儿去,听说那里已经被一群妖魔占领,为首者还是太阳的鬼魂呢。”
嫦娥闻言反驳道:“瞎说,十金乌但有一丝魂魄残留,也不会死。”
就是,那些金乌都是妖皇子。
以妖皇和太一的能耐,那些金乌轻易能死?
桑天子说:“吾不解,太阳如何化鬼?”
“怨气所化。本是妖皇之子,死在荒野,如何能不怨恨?不过他也活该,谁叫他好好的皇子不做,来人间界作威作福?”
嫦娥闻之有不满,“人间传说多有谬误,金乌生来不久,哪懂那些道理?”
桑天子知道传说是带着立场和情绪的,老伯是人,自然站在人那边。
不能说错误,只是一部分事实。
他说:“谢老伯指点,我想去那里看看,不知怎么过去?”
老伯笑说:“那地方离此地三千里之遥,你这马太慢,用它去,只怕三十年也到不了。若真想去,得换车马,向那东南走。”
桑天子说:“老伯所言有理,那这车马便送给老伯,我另有法门。”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轻易问到目的地。
这下拖延的借口都没有,他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三千里,也不过几日的功夫罢了。
流光掠影的画面流入日月宝镜中,嫦娥颇有兴趣地看着。对那一切,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甚至连望月都颇为有趣。
她很久没有认真看那人间了。
大荒岭之北六十余里有一巫族部落,部落中有一高台,名为登月台。登月台上刻画着嫦娥奔月的故事,已经被雨淋的模糊。
现在,人家用那高台比武。
桑天子才学会用神念传信,问嫦娥:“你介意吗?”
嫦娥说:“不介意,你也无需介意。”
桑天子问:“仙子修神道吗?”
“没你那么认真。”嫦娥的神念也是冷的,但听起来又很温柔的样子,“你不用再叫我仙子,叫我嫦娥便好。起了名字,不就是给人家叫的。那些修神道的巫,有时想要扬名,却又疑别人叫他是不够尊敬,真的很奇怪。”
“大概不想受神道反噬的苦。”
“你觉得那样可以吗?”
“强迫来的神道,是神道吗?”
“不是!”嫦娥的声音明亮了一点,只一点点,“你也懂适可而止。”她说的适可而止,是指不强迫的,不强求的,自然的神道。
“骂我的太多了,不得不懂。”
“神道很难十全十美。后土娘娘不也因为反噬之苦,无法铸就新的身躯?”
“呃?”忽然听到这么大的隐秘,桑天子震惊不已,这嫦娥也真是厉害,久坐于月宫,竟然连这都知道,“巫族都很虔诚。”
“后土之名,天上地下都在念,总有些心怀怨愤。”
“仙子对娘娘是什么感情?”
“不是说了别叫我仙子。”嫦娥重复一次,“后土,以前后羿称她为母亲,我也跟着称呼,现在,多少有点不尊敬她。”
这么直白,让桑天子不好接话。
于是他看了会比武,便去打听大荒岭和射日谷之类的事。
一位断了腿的独目老者看起来颇有智慧,朗声说:“你们这些小娃娃,张口就说大荒岭,你们知道大荒岭在哪儿吗?它不是你们去的那个山谷,那里顶多算是小荒岭,那地方还能长草呢,怎么能称作荒?真正的大荒岭还要往南,那里已经被沙子埋住了,看不到那山谷,只有妖风来的时候才能看到。”
“老人家,那妖风是什么?”
“这你都不懂,沙海之中有一妖精。呈鸟状,有三足,浑身生火,它每隔几年便出去觅食一回,那时便会刮起妖风,把沙海吹开。只有那个时候,才能进去大荒岭。大荒岭之险,胜小荒岭万倍。我的腿便是被沙风卷中,吹成了骷髅。”
“你说的妖精,好像金乌。”
“不是金乌,那妖精身上的火灰蒙蒙,一看就是阴火。”
桑天子忽然急问,“你见过?”
“可不见过。看了一眼,眼就瞎了。”
老者看起来好凄惨。但桑天子总不愿意尽信他,说:“老人家,你若真见过,可否将它拟出来给我,我可以给些玉石。”
“你有多少玉石?”老者很看不起地问。
“这你别管,咱们按东西算账。”
“此物独此一份,我从未出卖过,本来是想带进坟墓里去。见你心诚,我也不要多,只要你全部财产的一半即可。”
桑天子闻言皱眉,什么东西,就敢要他二十亿。
他说:“你还是说个实价吧。”
老者眯眯独眼,伸出了一根手指。
“天地为证!你倒是说出来。”
老者犹豫道:“一,一……一万!”
本想说一千的,最后改了口。
奇货可居,倒是可以随便出价。
桑天子连还价的兴趣都没有,取出一万玉石,问:“东西呢?”
老者吞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取出一枚黑呼呼的玉简,说:“真要买?咱们先说好了,钱货两清,你不准反悔。”
“你若没诳我,就跟你两清。”
“没诳你,这是我逃亡时做遗言录下的,当时印象最深刻……”
听他絮叨几句,桑天子拿过玉简,当场读了。果然有一只灰乌鸦似的鸟,燃烧着火光,在沙尘之上盘旋,尾巴上拖着漩涡。
嫦娥已经迫不及待,问:“你看到了什么?”
桑天子说:“很奇怪的东西。”
嫦娥眼睛亮了,说:“给我看看。”
桑天子说:“我换个地方。”
在老者惊诧的目光里他向大荒岭移步二十里,左右瞧瞧没人,才布置幻境,通过幻境传递消息。他布置的幻境还挺真的。颜色,造型都贴近玉简中所见。
可嫦娥看了几遍,却说:“总还是隔着一层,看不真切。”
桑天子怀着吐槽的心,说道:“何止一层,隔着三层呢?日月宝镜一层,幻境与玉简一层,玉简和现实也隔着一层。”
连玉简都只是画面,何分真假?
嫦娥说:“你把玉简传给我。”
“传给你?我给你送过去?”
嫦娥说:“用日月宝镜,它可以将你创送来,自然能传送那玉简。”
桑天子顿时惊诧,问道:“仙……呃,嫦娥,这宝贝到底是什么品阶?”
嫦娥说:“只是后天之物。不过却是我姐姐用过的。”
后天法宝?羲和用过的?
桑天子一寻思,还是好东西。
只不过传送的时候有点费劲,催动日月宝镜所需真气,比传送阵多太多。得亏他元婴不同寻常,不然要传送玉简,可能会把他耗死。
总算传过去,嫦娥拿在手里,看了好久好久。
要不是星光闪动,云气浮漂,衣带舞动,他都以为画面卡住了。
桑天子趁机休息了一会儿。
入夜,嫦娥说:“是怨气。我记得你说,那大荒岭是埋骨之地,想来是借了金乌的妖骨化了形。唉,真是冤孽。”
桑天子问:“那这还是它么?”
“不是,只是无数的怨气。”嫦娥一叹,“不过,只从眼前这画面,看不清真实场景。你得亲自过去看看。”
“可我现在应该不是它的对手。”
“怨气的源头在那骨头之中,想必是一桩悲惨的往事。如今时过境迁,想要化解已经不易,你将那些骨头毁掉,或者收走,怨气所化之悲鸟自然虚弱。若你还对付不了,便等它一些时日,它自会离去。”
“离去了,我如何去找它?”
“你要找的是那支箭,可以饶过它。”
“箭已非箭,可能它就是……”
嫦娥闻之默然,而后叹说:“六道轮回诞生前的枯死而不甘毁灭的意志,常常聚成怨灵,往日天地之间没有它们的位置,六道轮回诞生之后,它们便成了妖魔鬼怪中的怪物,连个名号都不曾有。罢了,那就……”她本想说送它解脱之类的话,可是脑海中萦绕着那鸟的影子,让她开不了口,迟疑许久,她说,“你且等一等。我拿不定主意,待我去玄都那问一问,再定那主意。”
玄都,太上老君唯一的弟子?
桑天子猛然间心跳加速,想到一会能见到大人物,可是他神念一转,却又想到他此时的虚弱,万一……万一怎样他也说不清,总觉得不妥,于是便说道:“等等。你去找他,我在这旁观不方便吧?”
“无妨,他不是见不得人。”
说着,她步履轻盈,款步姗姗,从月宫飞出,去向三十三层天。
桑天子想着见见玄都也没啥,压住忐忑的心。
视线跟着嫦娥见到了童子,问玄都去向。里面已传来一声“请进”,童子带着她走入阁楼,见了两个道人,一老一少,坐在八卦炉前,正在炼丹。
那,那是,那是太上老君?
桑天子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全完了,这下可能瞒不住。
可是都到这里了,也不能退。
不然见了圣人就跑,难道就能瞒住?
于是他心存侥幸,想,也不一定,圣人忙得很,可能没空管我。
嫦娥行礼道:“拜见老君。”
太上老君淡淡地说:“你们的来意贫道已知晓,玄都,将八九玄功传给他们。天地虽不仁,却常留有一线生机。金乌之劫已去,可聚齐三魂六魄托生于一人。能否截取这一线生机,就看那八九玄功能修几层。”
嫦娥说:“我怕是不成。我们……?”她意识到太上老君说的谁。
太上老君说:“你二人若练不到头,缺多少,便只有靠那孩子的残缺来补。贫道知你好清静,这三枚九转金丹便给你突破最后三道关卡用。此药是捷径,吃得多了却无好处,相信贫道那师侄用不着它。”
这一句却是把桑天子的身份叫破了。
师侄?桑天子闻言一震,又懵。
这太上老君忒厉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有多少人知道?
身份被叫破,桑天子赶紧跪地拜道:“截教弟子桑天子,拜见太上师伯。”
太上老君自然听得到,说:“你还愿意认,吾心甚慰。”说着他取出一个亮得可以当镜子的镯子,反射着众人的表情,说,“此物名为金刚镯,是贫道用锟钢所炼,点了还丹,能自行吸取灵气。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又有西行所得功德,皆纳入此宝之中,为其增添了许多威能。今日便赐给你!”
说着将那镯子往嫦娥眼中一扔,竟打进了凡间。
桑天子一震,将那镯子拿在手中。想到此物威名,心中挺激动,可又想到太上老君在封神大战中所为,又有些抗拒。终于一叹,想到截教将来,若还想立足于天地之间,决不能得罪太上,至少他作为弟子不能。
他拜道:“长者赐,不敢辞。多谢师伯。”也没全然释怀。
太上老君挥挥拂尘说:“去吧。”
玄都与嫦娥一起告退,桑天子自然也退了。玄都边走边说:“你们来得真巧,师父刚回来,不过,金乌之劫又是什么说法?”
嫦娥才解释一番,叫玄都知晓。
玄都说:“原来如此,想必九只金乌,应的正是那三魂六魄,缺少一个,只怕最终的结局会有残缺。而这八九玄功,为元始师叔结合盘古之身的妙处所创,又名九转元功,是道法之基础。修炼有成,可以补全精气神缺失之处。嫦娥仙子,此功无论是对金乌还是对你们,都有好处,你们好好听。”
他并不多问与截教相关之事。
封神大劫刚过去不久,死伤惨重,他不想牵扯进去。
嫦娥说:“多谢。你也好好听。”
桑天子答了一声,“放心,就算有恩怨,我也不会跟法术过不去。”
于是寻了一处房子讲那法门。
桑天子也寻了一片树林,布置了幻境,专心去听。
阴数最大为八,阳数最大为九,八九玄功,意味着大道之法门。这功法本身不包含法术,但学成之后,可以驾驭天罡地煞诸多法术。
天地有九宫八卦,七十二候,皆在此功之中。
可见它包罗万象,变化无穷。绝对是一门神奇的内修功法。
如此功法可不好学,也不好教。而玄都也称不上一个好老师。他不过是讲述了经文,阐述了含义,演示了一遍修行过程罢了。如此困难的功法,只教了一年,便一股脑地兜售了出去,而后说,“师父还要我去采药,告辞,告辞。”
从头到尾,他都没搭理桑天子。
嫦娥对此只有感激,桑天子心中有无数疑问,但没机会问,也只能眼睁睁看玄都离开。而后一叹,他说:“成仙前肯定修不成。”
可不是修不成——要想修成这八九玄功,需要让身体进行九次正确的蜕变,错了一点儿,那一转便要从头来过。一般来说,这玄功修到第五层,基本上就能成仙,修到第九转,资质再差,也能修成不死不灭的金仙。
到金仙才能办成此事,好远啊。
嫦娥说:“你可以修成了再成仙。”
说完,她纵身回她的月宫去。
她的话却让桑天子好为难:修成了再成仙?那个时候,人间界还容得下他么?听说修到了大乘境界,便可以在人间纵横,稍微施法,便可以震破人间界的虚空。若是金仙境界在人间修炼,所造成的破坏难以想象。
他觉得这话不靠谱,但没说。没本事之前,好好修行便是。
正好他借着修行八九玄功,在大荒岭边上停下来,整日苦修。
嫦娥也在苦修——她在听讲时,离玄都近,加上她境界很高,所以一开始修的很容易。一路畅通修到第三转,桑天子有所疑问,她也能给予解释。
桑天子依仗甚少,只能潜心琢磨。
有问题,想一个时辰想不通,就去问。有所得,便会高兴一阵。
他的《五行丹录》终于寿终正寝,主修功法变成这八九玄功。
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之中,他很快便发现:他的本体极难转变,但是元婴之身却容易转化。“大概因为元婴之身更像巫,而此功法得自于盘古……”他不能确定,但他做出决定:让元婴之身先修,在理顺元婴之时,带动本体转变。
半年之后,嫦娥快突破第四转,桑天子的元婴蹒跚到第三转。
只是他的本体还在为第二转做努力——此功法越往后越难,要让本体也修到第九转,就算能成,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日……
嫦娥也要催促,“你快一点。”
桑天子说:“欲速则不达,我已经拼尽全力了。”
他确实尽了全力,还带着一种使命感,全身心地投入到修炼中去,就是要早日修成它。救金乌是次要,主要是为了今后大事。
东皇钟在他身上,截教气运也在他身上,他不强,截教也很难有前途。
何况太上老君知道了他。
那元始天尊——唉,他修了元始创的法,元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知道他。若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告诉弟子?会不会小肚鸡肠地差人找他麻烦?元始的那些徒弟,说是不怎么厉害,但是跟他比,只怕是天和地的差别。
一想到这里,他修行的劲头就更足了。
但他不知道他的身份并无多少人知晓,加上玄都,不过一手之数。
话说到玄都,他回到兜率宫见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问他,“教的怎样?”他回答了“尚可!”太上老君说,“封神劫已经了了过往因果,截教只要不挑起大劫,你便不要插手。佛教东传,玉帝的棋盘,你也不要插手。”他回答,“弟子不插手。”
太上老君交代完,专心炼丹。
玄都却又问:“师父,不知道嫦娥仙子能不能做成?”
太上老君说:“女娲不会让她不成。”
玄都说:“师父,成了之后,她还是月神吗?”
“是。”太上老君确定地说,却又交代一句,“月宫之殿名曰广寒,但却是因果交织之地,自盘古化洪荒以来,那儿的因果就没断过。她来寻你帮忙,你尽管帮,但不要有所企图,若被缠进那因果,你解不开。”
玄都问:“那桑师弟能解开?”
太上老君说:“不知。但他不是短命相,至少不会死。”
这番谈话,也只有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