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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有二,嫦娥迫不及待地继续。不过她也清楚,此事不能急。

因为就算能找全金乌,最终能不能成,还得取决于八九玄功的修炼程度。所以她的继续,跟以往不同。她督促桑天子修炼,胜过继续任务。

但本没什么值得督促的。

桑天子的内心已有驱动力。

第一第二个金乌消亡的地方,已经预示第三个的方向。

他们走走停停,半年多,抵达川松观。

据说曾住过一位大人物,不知其名,却在观中留下一道百字碑。抄录如下:

“养气忘言守,降心为不为。

动静知祖宗,无事更寻谁?

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

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

气回丹自结,壶中配坎离。

阴阳生返复,普化一声雷。

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

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

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

都来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在这道观阁楼上,可以看到远处九曲之川,和如山岳的巨松。

据说那川中曾经盘桓着一条真龙,而那巨松是一金仙种下,已经数十万年。

川松观中有一观主,名为川竹真人。这观主娶了一位老婆,称为松雨仙姑,本是观中修行的师兄妹,后来结为道侣。

夫妇俩有世俗之风。

每次灾祸,都会放粮救民。

周边数百里都尊敬他们。

近年来风调雨顺,香火旺盛。

桑天子来到观中,瞻仰过百字碑,在碑前上了一炷香。

嫦娥也看了此碑,评价说:“这人想必很有趣。看这碑文记载,其境界不过尔尔,但能‘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能‘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其中风雅自在之处,天庭里也不见得有多少。”

桑天子说:“这就说明站得高的人,未必比站得低的高远。”

嫦娥说:“不过从大多数经验看,能修成仙的智慧差不到哪儿去,人间界不修行之人亦有人杰,但是一代也没几个。”

“你说的这个叫幸存者偏差。神仙也是幸存者偏差。”

“幸存者偏差,什么意思?”

“没有成仙的生命,大抵百年便要消亡。你只看神仙,其实以百年为刻度,人间界为基数,能修成神仙的也没有多少。”

“有点意思。”嫦娥口气温和。

和桑天子相处的时候,她逐渐不再那么高冷。她很有耐心地听各种奇怪的概念,有什么想法,也没有避讳地讲出来。她相信他会为她保密,而他的秘密早就被她知道,也相信她不会乱说。所以他们不加掩饰地交流。

这是跟别人很难有的经历。

至于嫦娥,并不是冰石刻的。

嫦娥的心中也有感情。

平时冷冷的,只因别人的觊觎让她无法给他们好脸色。笑一笑,人家还以为她喜欢那人,还到处乱传,让她不堪其扰。

久而久之,便成了那个样子。

桑天子问:“你还要看么?我要去问问观主,有没有奇怪的传说。”

嫦娥说:“去吧,早记住了。我在想无弦曲,是什么样的?”

“那还不简单。”桑天子说,“一直弹奏音乐的人,把那些声音都记在心中,以至于无需借助乐器便能弹奏。有的在地上画几条线,有的直接在心中弹奏。而这样的音乐,也只有真正懂得音乐的人才能听。”

“你看起来挺懂,你会弹吗?”

“我不大会,约么能弹两下。”

“我会一点呢,择期一试。”

桑天子不是修琴道乐道,对此话题没多大兴趣,倒是好奇她的琴技。

不过眼下还有正事办。

他走进大厅中,扔了两块玉石到箱子里,但不烧香。然后他得以进了侧室。

房间里盘坐着一个简朴的道士,头发灰白,便是那川竹真人。

他看了桑天子一眼,打了个稽首问:“施主也是修行中人?”

“略懂一二。”桑天子点点头,“我来此地,想问一桩往事。”

“贫道不一定知道,但施主请问。”

桑天子说:“我听闻巫妖大战之时,这里曾有一座湖,湖中有一岛屿,岛屿之上,还有一棵挺大的杏树。后羿射日时,曾在此地射杀过一只金乌,就落在那湖中。我左右没找到那湖,不知道观主可有耳闻。”

“这个贫道没听过,不过……”

桑天子追问:“观主有什么消息?”

“贫道是想起内人说过,此地曾有一棵树,曾渡了那化形劫。”

桑天子再问:“可否详细说说。”

川竹真人站起身来说,“施主稍等,贫道叫内人出来,给你讲讲如何?”

“再好不过。”桑天子等着。

不一会儿,一个简朴的女修士走出来,行了一礼,讲起往事。

原来那树是天生地养的神树。却不知是不是杏树,也有说是松树的。

约三百年前化形成人,起名号为紫木真人。据传说,不远处的那棵松树便是他栽的——但没什么凭据,做不得准。

这紫木真人的天子造化,擅长用木水之法,又擅长水遁,为求仙道,远走东南。

他离开后,那片湖便干涸了。

桑天子问:“可知道紫木真人的本体长在哪儿?”

松雨仙姑说:“施主的问题好新鲜。紫木真人生长之地是一处福地。在南边有一座小城,名为紫玉城,不属于哪个国家,如今荒废了,但那里一百多年前还鼎盛着。那里曾有一座紫玉矿,引来了修行之人,这川松观也是那时建起的。虽然不知道紫木真人曾生长在哪,但想来离那紫玉矿不远。”

桑天子问了消息,感激不已。

临走时,又往箱子里塞了一千玉石。

赶着瘦马慢慢走,嫦娥颇有闲情,跟他继续聊音乐上的事。

使他来了点兴致,于是制琴。

取树妖之木,刻制成琴面、琴底,用风铜丝做七道琴弦,用精金做琴徽,用精钢制做琴头、琴尾,刻挖龙池、凤沼,另有轸子、轸池、护轸、鸭掌,绒扣及绒扣的搓捻系结等等,皆刻制完备。

还特意为抚琴做了套桌椅。

左手按压,右手拨弄,调节琴音。

他笑说:“先别管我弹得如何,这琴做得像模像样。”

嫦娥蛮有兴趣,说:“你弹得挺好。快,弹首曲子给我听听。”

桑天子问:“你要听什么?”

嫦娥说:“你会弹什么,我就听什么。”

桑天子左右看看,恰是春季,草长莺飞,山水都是好景色。

他便说:“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欣欣向荣。那就弹一首《阳春白雪》,《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

嫦娥不喜欢听他解说,催促道:“你先弹,我要听听。”

桑天子于是弹那曲子。

曲分七段,有起承转合——

旋律清新流畅,节奏轻松明快。

融入感情什么的,他不太懂,但每个音基本都能弹准,节奏也还不错,他自己挺满意的。弹完之后,真想再来一遍。

嫦娥也赞说:“曲子很好听。”

桑天子心底的花儿开了似的,笑说道:“是吧,我也觉得好听。”

嫦娥却问:“曲子谁写的?”

桑天子嗯了一声,犹豫道:“喜欢你听就是了,何必问谁写的。”

“嗯?你又讳莫如深,不会是你写的吧?”

“胡扯。我一个大老爷们,想写也写不出这曲子。我是从哪听来的,忘了。”

“呵呵,伏羲制琴,最好这风雅之事,怎么到你口中,便这么不堪了?而且听你弹琴,说那乐理,明明就很懂得,非要装作不懂。”嫦娥吐槽了一堆,总结说,“我看你年纪不大,可心眼倒是不少。”

“唉,那就当是我写的?算了,你还是替我保密,不要说为好。”

桑天子犹抱琵琶半遮面……

嫦娥说:“我才不去传你的闲话。你等等,我去取我的琴来。”

桑天子着实一愣,念头未理顺,心跳先加速。念头才转起来:

嫦娥要拿琴,她真要弹琴吗?好呀,没想到竟有这耳福,真能听到她弹琴。

之前还没兴趣听琴,现在也有了。

他的心开始期待琴声,雀跃着。

嫦娥取来琴,却是一把五弦琴。

琴身黝黑,琴弦呈紫色。

轻轻弹拨,有七彩之光飞散。

这琴定是一件很好的法宝。

但嫦娥没把它当法宝,只当成普通却漂亮的琴,回忆着桑天子弹的琴声,想着要用五弦琴表现出来,调整了动作。

而后拨弄出那《阳春白雪》之曲。

七彩之光弥漫广寒宫,玉兔和玉蟾跑来倾听,很喜欢的样子。

桑天子还赶着马车,看着春景,听着那奇妙的声音。太美了。他自己弹奏时的心情,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嫦娥弹奏完,不太满意,说:“错了一些音。”

“没错,没错。”桑天子赶紧说,“音乐不是对错,而是声音的心情。只要弹奏的时候心情美好,何必拘泥于几个音。”

“话是这么说,弹对不是更好。”

“技巧再练就是了。反正,我刚才听得挺欢乐的。”

这马屁一阵拍,让嫦娥很舒服。旁边玉兔和玉蟾也蹦跳叫好,她也不觉得那是拍马屁了,说:“我们弹曲子,最基本是要弹对。不然人家听了去,去模仿学习,却学了错的曲子,到后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偷听偷学的,你还管他们?”

“我不是为他们,是为这首曲子。”

曲子的完整对她很重要。

说完又去弹了,这第二遍,已经跟桑天子所弹所差无几。

但桑天子听着却不太对劲。

仔细一想,他刚才是不是弹跑偏了?

他咳咳两声,沉吟道:“那个,你这日月宝镜传过去的声音是不是有偏差?刚才有几个音,调节一下,我觉得更好一点。”

嫦娥又笑又骂,“呵呵,你个混蛋。”

难怪刚才那么劝她,原来他自己就是这么干的,他是为自己开脱。

一想到这,她就对他很不满。

桑天子便说:“我知道了,一定是风声作怪。”

“别解释了,告诉我怎么调节。”

做错事之后的解释,都是编的,她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桑天子又被弄得尴尬不已,对这尴尬,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他都快习惯了。好在还有音乐作为转折,他将细节调整。

而后嫦娥再弹,对且有味。

桑天子的那把琴,可以收起来了。

嫦娥在广寒宫无聊得很,看着每天都看的星空,也能看很久很久,得了一首曲子,她像是得了一件玩具,一直不停地弹。

桑天子在琴声里来到紫玉城。

确实是荒凉了的城。

破旧的高楼,布满蛛网的庙,匆匆路过的人马,还有路边挂着破招牌的破店。

他走进那破店,无话可问,喝点水,吃点肉。吃肉时,他听到别的客人闲谈,都是冒险者的讨论——某某山有荒废的门派,某某险地怎么进去……由此知道,这里除了这开店的老板,没几个人待在这儿。

后羿射日的传说不在这流传。

桑天子回忆从血液中看到的场景,根据方向和距离,从桑海桑田间寻找答案。

可是天地忙忙,哪里找得到呦?

用金乌感应,也感应不到。

桑天子很头痛。

他想,总不能把这里翻一遍?

就算翻一遍,他也不知道该翻多深。事情都过去几个元会,早变了。

他找了许久找不到,不禁吐槽道:“嫦娥,当初妖皇的九个儿子死在人间,他们都不给收尸的吗?要是收了尸埋起来,现在咱们直接挖坟就够了。”

嫦娥说:“妖掌天,巫掌地,当时的妖若下到人间,唯死而已。”

桑天子说:“那也不至于不让收尸。死者为大,几个孩子,都死了,总要让人入土为安。弄得我们现在好麻烦。”

嫦娥叹息说:“这也不对,轮回出现前,哪有入土为安一说?”

就算没有入土为安一说,妖皇之死死于荒野而不收尸,也是怪事。

桑天子不觉得翻地就能翻到,动了几天脑筋,他决定先把这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于是去海边,灌了好些海水回来,像下雨似的淋在这里。

根据他的推测,这雨水会在紫玉城不远处汇聚。

不曾想,那雨水一落到地上便有了方向,朝那九曲之川流去。

因大地起伏变化,不是原来模样。

他叹了一口气说,“看样子要找到它,得先准备好考古工具。”

话音才落,远处的山沟里有人冲出来,数量还不少。他感到很奇怪,身形一动,冲进了山沟,却见那儿被挖开一道口子。

他捉住一人问:“你们在这干嘛的?又为何匆忙离开?”

那人不好惹,破口大骂,“你狗日的眼瞎,看不见那儿被水淹了。”

桑天子回骂道:“你才狗日的,我问你在这干嘛?”

那人一脸横相,拔了剑,比划着说:“狗日的骂谁?”

桑天子把黑风剑取出,比在那青筋暴露的脖子上,“你再口吐脏言,我割了你舌头埋粪坑里,让你来世还这么脏。”

势比人强,再横的人也要怂。

那人剑一收,收敛道,“那啥,我骂欠我钱的那孙子呢。”

桑天子的剑却不收,往前比划。

那人只好说,“我骂我自己行了吧。那个什么,剑收一收,我们在这找宝贝呢。听说这里还有一条紫玉矿。”

切,这话一听就是瞎传的谣言。

若是还有一条,当初那些人为何不挖光,为何退去?他们没找过吗?

“听谁说的?有何凭据?”

那人反问:“你连这都不知道?”

桑天子不知道,但他不用跟那浑人解释,黑风剑往前一比划。

那人急道:“我说的是紫火玉玺,就是这里挖到的。那玉玺通体紫彩,可以发出极强的火焰,有仙器之威,必是在一条紫玉矿中滋养而成。是为凭据。据说一大乘期修士曾执此宝,与三名渡劫之后的亚仙人比斗,不落下风。”

桑天子没听说过此物。

但他寻思,这玉玺应是一国之物。

他问:“这是哪国的玉玺?”

“据说是那紫火神国。”

“此国在何方,我怎么没听过?”

“你孤陋寡闻……”那人天生不会说好话,非得逼着他,他才恐惧道,“那紫火神国多行不义,以为自己无敌,惹了众怒。国中那大乘期高手刚一飞升,便被群起而攻之。早已灭国,那玉玺此后不知所踪。”

又是个没头没尾的消息。

桑天子本想,找不到金乌,去找点宝贝打发时间,又断了线索。

他叹息着松开手,任那人离开。

他埋怨道:“这趟不好办啊。”

嫦娥于琴声中不留神地说:“刚才那狗日的没告诉你?”

桑天子“嗯?”的很认真,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他诧异地问:“嫦娥,你一个仙女,怎么能说那种脏话?”

“我没太懂,那话怎么脏了?”

桑天子的心在抓狂,又在偷笑,说:“反正你别说。”

“你不也一样说了吗?”

“我一个男的,有时没那么讲究。”

“你意思是你做得,我做不得?”

“主要是有伤你的仙女气质。”为了避免嫦娥不理解的瞎说,他不得不解释道,“那个骂人的话里的日字,说一根棍和一个口,意思就是洞房里办的那事。加上一个狗字,基本上就是与狗洞房之意,实在不雅。”

嫦娥听得琴音散乱,含怒停下。

桑天子赔罪道:“别生气,我不会跟人乱说。我保证。”

嫦娥气道:“你们真龌龊。那他刚才骂你,你还回骂了他?”

桑天子说:“不然怎么着,他骂我我还不能回嘴,那岂不是亏了。况且那小子虽然不是东西,罪不至死,我总不能杀了他。”

嫦娥说:“呸,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桑天子骄横地说:“不是就不是,反正我不吃这个亏。”

嫦娥哼了一声,说:“别理我。你去找它们,我去练琴,别再跟我说话。”

说完,她气鼓鼓地攥了下拳头。

她忽然想到,如果是别人听到这样的骂声。如果是圣人?遇到不敬,尚且动辄要将人打杀的圣人,只怕不会容忍别人辱骂;若是玉皇大帝,被蝼蚁当面辱骂,只怕也会让人不得好死;就连她自己,冷不丁的挨了骂,也会生出将人打杀的心思。桑天子虽然行为不端,但能想到骂人者罪不至死,倒是好些。

她看了眼他眼中的雨,看到他随手抓起一个落魄的老头,豁然开朗。

她想,“他倒是有容人之心。”

这么想却忘了她自己——

她在凡人面前本该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但能以平常心平视凡人,何尝不是一种大度。她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