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凜把自己蜷缩在椅子里,低垂着头,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苏凜抬起头来,有些愣愣地望着窗外。
不管是哪个世界,夜色下的景色,都相差无几。
漆黑的夜幕,稀疏的星辰,以及那遍布的霓虹灯光,仿佛天上和地下,整个地倒了一个个儿。
说什么不管是哪个世界,说到底,他根本就不能确定,那些所谓的“不同的世界”,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他的臆想。
——他,真的经历过那些事情吗?还是说,他仅仅是将自己写的小说当中的事情,代入过深,以至于无法脱身?
苏凜现在,真的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脑海中的记忆乱成一团,他甚至都无法将它们一一理清。
齐昊然说,在他高中的时候,妈妈的眼睛出了问题,进行了几次手术,却都以失败而告终。所以,她现在几乎看不到了。
在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苏凜明明是想反驳的,但他的脑海中,却好像被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一样,倏地冒出许多零零散散的记忆来。
“只希望不要再恶化就好了。”医生站在妈妈的病床边说道,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遗憾。
带着妈妈去眼镜店挑墨镜,她却不喜欢,最后只是买了一副度数有三四千的眼镜。
“这样看东西好像会亮一点。”戴着眼镜的妈妈笑着说。
因为眼镜的问题没法工作,妈妈就待在家里整天研究食谱。哪怕苏凜劝了好多次,她也还是爱上了厨房这个地方。
每次他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她总是先写好一张购物单,在出门的时候放进他的口袋——就和上次他去超市的时候一样。
——“少进点厨房,对眼睛不好。”
苏凜突然想起来,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他在电话里对妈妈说的话。
他为什么,要刻意强调眼睛?
不,不对,他的妈妈明明早就已经……
苏凜突然愣住了。
他的妈妈,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去世的?
搜索遍自己的所有记忆,苏凜都无法回忆起当时的具体情形——这是面对创伤记忆的正常反应,但放在这种时候,苏凜却不由自主地慌了起来。
他——
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种近乎于恐慌的心情给压了下去,苏凜按着额头,继续理着接下来的事情。
因为妈妈还在,苏凜当然不会做出不上大学的决定来。只是,因为高考前的那段时间,都一直留在医院里陪着妈妈,他最后还是考砸了。打消了复读一年的想法后,苏凜就去上了一所二本的学校。
而理所当然的,齐昊然也跟了过来。
和苏凜的记忆中一样,齐昊然软磨硬泡地换到了他的寝室。
只是,在齐昊然的叙述里,并没有发生他“突然消失”的事情。
两人平平稳稳地念完了大学,一个在学校里找了份工作,而另一个,则在历练了一年之后,接管了父母的公司。
而他们,也在毕业的第二年,去国外领了证——这件事甚至都没有遇到多大的阻力,不管是苏凜的妈妈这边,还是齐昊然的父母那边。这让苏凜忍不住感到有些惊讶。
但略一思索,苏凜却又觉得并不难理解——他的妈妈在他小时候,就一直很喜欢齐昊然,就算知道这事,反应也不会太大。至于齐昊然的父母那边,则应该是他做了一番工作的。
再然后,两人去了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
苏凜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家孤儿院的名字——爱芳孤儿院,正是他的小说里,他带着杨映雪和关平一起去的那家孤儿院。
他和齐昊然去的那天,孤儿院正在准备一个募捐活动,一群年纪各异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开心地交谈着,或是一起努力地完成着手上的任务,活力十足。
只有一个孩子,孤零零地坐在一边,沉默地剪着剪纸。
那个孩子,被他们取名为齐温瑜。
为了该给这个孩子冠上哪个姓,两人还争执了好久,至于结果,那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再后来,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了。
盯着窗户上倒映出的自己的看了好久,苏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明天,带我去钟老师那里吧。”苏凜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齐昊然,目光在他手中的香烟上停顿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齐昊然愣了一下,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灭了手里的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最后,却只是回了一个有些干巴巴的“嗯”。
看着齐昊然似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苏凜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还是不能确定,这里是不是真实的世界。”苏凜靠在沙发上,微微偏过头去看着齐昊然。
齐昊然也回望着他,深棕色的眸子里满是温柔:“嗯,我知道。”
“但是,我想去弄清楚,是不是我错了。”苏凜看着齐昊然的双眼,继续说道。
就是这个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最痛苦的时候,一直陪着他走了过来——不管是在现实中,虚幻中,还是妄想中。所以,哪怕无法肯定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但只要看着那双眼睛,苏凜就会忍不住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哪一个“齐昊然”,都会认真地、专注地听他说话。
“我想,彻彻底底地弄清楚,所有的事情。”苏凜看着齐昊然,一字一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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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不管是在苏凜的“妄想”中,还是“现实”中,和钟鸣都有一段愉快的相处经历,所以两人之间的谈话,进行得很是顺利。而对于苏凜诊断的结果,也很快就出来了。
继发性妄想症。
因为工作中积累的压力太大,没有得到及时的排遣,再加上写小说的过程中,对自己并不愉快的过去的回顾,导致了这一切。
当诊断的结果出来的时候,苏凜觉得,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对他目前的情况,最合理的一种解释了。
在苏凜发现,随着齐昊然的讲述,自己的脑海中,就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记忆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地倾向这种可能了。
妄想症的病人往往难以说服,那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妄想坚定不移——然而,苏凜却并非如此。
他看待事情太过理智,哪怕是自己坚信的东西,也会通过不同的角度去审视,去观察。这份理智,在常人看来,会显得有些冷漠与不近人情,但放在这种情况底下,却成了他的优势。
苏凜也不知道,这种时候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应该感到悲哀。
有的时候,他真的宁可自己更情绪化一点,那样也会活得更加轻松。
有了钟老师的帮助,又加上苏凜的主动配合,两人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制定好了治疗方案。
继发性妄想是在患者原有的心理障碍或者情感、愿望上发展出来的妄想,只要消除了导致妄想产生的心理基础,就能达到较好的治疗效果。
在这种情况下,最有效的就是心理治疗了,药物治疗反倒成了其次。
而苏凜也相信,凭着钟老师的能力,这并不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事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苏凜始终觉得无法安下心来。
——大概,这就是那些妄想症的病人,总是做出一些古怪的行为来的原因吧。
苏凜想,哪怕他已经清楚那妄想的荒诞,努力地克服着那种感觉,却依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一种不真实感,那么那些对自己的妄想深信不疑的人,就更加觉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当然,也可能是恰恰相反。
正是因为他们坚信着自己的妄想,所以才更不会被其他人所影响也说不定。
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情况,苏凜自然也无法揣摩别人的心情——读心术虽然是心理学的最终目标,但很显然,目前还没有人能达到这个程度。
轻轻地叹了口气,苏凜偏过头,看着坐在大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菜的齐昊然,神色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为了让他能够更好地恢复过来,齐昊然现在是一有空就往家里跑,弄得齐温瑜都忍不住鄙视了一下他的粘人程度。
正如钟老师所说,熟悉的环境和人,能增强他的认同感。配合钟老师定时的心理治疗,苏凜觉得,他心里那种不安定的感觉,也一点点地消去了。
很快,就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