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没有阴晴雨雪,但是有云海风起。
白衣女子依旧是站在那棵树下,此刻她正望着远处出神。应如是和敖朔步行来至那女子身后,两人互相瞧了一眼,也没说话,就那样静静陪女子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忽然叹了口气,随即转头朝身后两人开口询问道:“来了多久了?”
“刚来。”
“有一会儿了。”
应如是挠挠头,敖朔则是清了清嗓子,两人对视一眼,复而开口。
“有一会儿了。”
“刚来。”
那女子原本忧愁的面容被两人的模样噗嗤一声逗笑。她将头扭转过去,而应如是和敖朔也是当即迈步来到了女子跟前,一左一右。
敖朔环抱起双手,一脸冷峻说道:“天门后我和那老和尚率先出手,原以为装个样子能将让那人改变主意,没想到......”
应如是闻言未待敖朔说完便出声将其打断,他冷哼一声道:“你怕是不知道方造化的脾气,他认定的事情,旁人无论如何规劝和示威都是无法改变的。”
但女子显然没有在听背后两人在说些什么,她眉头微微皱起,只是顾自喃喃道:“将他带到这条路上,现在看来反而是害了他。仅剩一日可活,便是我现在也没法子救他......”
白帝城人并不知道昨日城外发生了什么,只知今日落雨,城中百业多半没有开门营生。
寸泓从城中药铺出来,披上斗笠快步走进了雨幕中。
和景阳诸城不同,白帝城并没有城主,也没有什么官府和衙门,更别提什么城卫军了。白帝城悬空白云间,说是一处世外桃源也并不为过。至于方造化,那是属于白帝城的传奇。
方造化双臂皆断,他仰躺在白帝城头,尺树站在一旁撑伞。看着披着斗笠的寸泓跑前跑后忙着熬煮汤药,方造化只是摇头笑,一句话不说。待尺树将手中纸伞换给寸泓去拿,而她自己则是捧汤碗凑到方造化跟前。
方造化正色道:“你这汤是天材地宝熬的?”
尺树摇摇头:“不是。”
“那你这药汤救不了我。”
尺树闻言却依旧捧着那碗不肯放下,看着方造化那极为认真的模样,她咬咬牙沉声说道:“救不救得了,试过才知道。”
方造化自然知晓这两人是一番好意,当然也是救他心切。明知如方造化这般伤势,便是上界仙人出手也是回天无力,这两人还是想尽办法。最后熬制药材的方法倒是有些返璞归真。
努力倚靠墙壁将身子坐正了些,方造化在尺树的帮助下,将她手中药汤一饮而尽。
方造化龇牙咧嘴一笑:“真苦。”
待尺树将那空碗交给寸泓,方造化扭头看向别处悠悠道:“我快要死咯。”
尺树和寸泓身子一顿,两人心中忽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绝望感。
两人自诩在世间游历的那些年也曾出手救过不少人,但方造化,两人是真救不了。便是他们将自己的内力尽数调转送入他体内,也是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用处。
尺树和寸泓之所以来到白帝城找到这位世人口中的传说人物,乃是某日受应如是所派。按照其安排,两人要给他传达上界的最后折返期限。
走与不走,全由方造化一人决断。
世间修行者数不胜数,苦修一生所为不过是踏入天门。即便后来天门不开,也即便后来气运抽离境界压制云云,但好不容易修来的境界,任谁也不会轻易还赠了回去,任谁也不会舍弃一身修为去救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尺树想过方造化重登天门是何等的潇洒肆意,因为他应该没有不走的理由。
但现在看来,确实是自己狭隘了。
看着眼前模样已经不能用狼狈来形容的方造化,尺树低下头轻声问道:“值得吗?”
方造化点点头:“值得。”
仰头瞧了眼寸泓又低头瞧了眼尺树,方造化说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指了指自己脚边的水鸣涧,方造化继续说道:“帮我把这把剑拿去给傅丞翊。”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眉眼清秀天赋奇高的少年郎,方造化挑了挑眉毛:“就算做,我最后再送他一场大造化。”
说实话,方造化想过自己最终会有这一天,甚至想过自己的下场会比现在更惨。记得傅丞翊那一番话让他重入巅峰,自漠川城不辞而别后,他其实暗中替他做了不少事情。
比如找到纵八荒,游说他收个徒弟,目的很简单,仅仅是为了日后他这个徒孙能有个帮手。再比如他也去找了毋柳懿,至于目的是什么,日后傅丞翊自然会知晓。除了明面上的寥寥几位巅峰境,还有一些不喜约束、无名无派、隐姓埋名的大能,那自天堑沟壑密林中突然出现自称是天下道院范黎的便是其中一个。
说起天堑沟壑,那日自沟壑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想来此生便是没有机会再如初相识那般,他坐枝头他站枝尾了。
吐出一口浊气,方造化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尺树拿起水鸣涧,起身朝刚造化郑重承诺:“此剑,我二人必会交到傅丞翊手中。”
方造化点点头,他扭头继续看向天边一侧,而后自脸皮开始,身子开始逐渐碎裂。
他没有更多话要说了,无论是身后两人,还是白帝城百姓,亦或是自己发誓要守护的世间天地。
尺树和寸泓眼眶一红,两人并肩退后几步,而后单膝跪地朝已湮灭至脖颈的方造化道了句:“恭送剑神!”
那年春花开,白帝城有一翩翩少年郎。一柄水鸣涧,三式剑招,年纪未至二十便跻身巅峰境,放眼世间也是独此一人。
那年春花落,白帝城有一邋遢老翁。一把古朴长剑,三式剑招,铺天盖地的剑雨下,他站着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遭。
与此同时,上界白裙女子所站立的那棵花树花瓣纷飞悉落,齐齐化虹涌入翻腾的云海间,转瞬消失不见。
八荒天坑中,一身红衣静心打坐的纵八荒忽而睁眼望向东南,这变故让独自练习那一式天喰的万群一惊,他刚忙快步来到纵八荒跟前向其询问道:“红衣怪,怎么了?”
纵八荒摇摇头:“无事。”
说罢,他又闭眼入定了,只是面色却由先前的冷峻,缓缓涌上了一抹悲怆之色。
不老泉百年来平静流淌,未曾泛起过一丝涟漪,而此刻却如泄洪般起浪,一潮高过一潮。还是那碧绿长裙的女子抬手轻抚方才让那泉水复而平静。
她低下头喃喃道:“终于还是......”
或许,除去修行者之外,世间也没多少人知道方造化,剑神的名号早在一次又一次时代的浪潮中摩擦的不剩下些什么了。就如东海浅滩上的鹅卵石,潮起潮落间,最终会被沙子掩埋,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翌日,迎着晨曦,尺树和寸泓离开了白帝城,离开了这座云间的世外桃源。
或许隔段时间,城中酒肆老板会好奇那位传奇的常客为何再未来过。
或许隔段时间,城中偶有争执再不见热心肠乐于现身解决争端的那人出现。
但无妨,只要有人想起他,无论是想起他千杯不醉,还是想起他多管闲事,那他就还在。
毕竟,活在百姓的心里也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