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燃烧着的红烛摆成了一个又一个圆,把洛阳晨和阿南困在了中间。
放在一旁的香案上放着几座香炉,在缕缕青烟后面并没有摆着灵牌,而是放着一张绝美女人的画像,她斜倚着身子,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捏着一个糕点伸向前方,眼角和嘴角都挂着温柔又狡黠的笑,就像是在给心上人喂食,而那心上人却在画框之外,瞧不出这么幸运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站在桌前的洛阳晨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笔直,像是一个硬邦邦的雕像,可那双看着画像的眼睛却极尽温柔。
他身后跪着只剩一件单衣的阿南,身下朱红色的地板上有许多深褐色的印记,周遭摇曳的烛火并没有提供太多的热量,让阿南的身子有些微微地颤抖。
“你可知错?”
洛阳晨轻声说道,声音并不大,却让阿南如临大敌,她的脊背一直,脖子却像断掉了一样,脑袋垂得更低了。
“女儿知错。”阿南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错在哪了?”洛阳晨的问题接踵而至。
“我不该擅作主张去令丘山,不该去找那虚无缥缈的凤凰血。”阿南顿了顿接着说道,“昨天夜里我也不该私自带小江进城。”
“你错在这吗?”洛阳晨的质问紧接着阿南的话音,没有给她留任何的反应时间。
阿南顿时慌张起来,握紧的双拳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发白,“我……”
“本以为你走过这一路,又见了那么多江湖上的人之后,会有所长进,现在看来除了胆量大了些以外什么都没变。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如果没有脑子只有勇气那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阿南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可她心里也知道,她终究不是无月明,无月明那么做没事,不代表她那么做也没事。
“一个人想要变强,这没什么错,为之冒风险也没什么错,而你错在你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你的命是我的,是风月城的,唯独不是你的,你哪里来的权力去决定你的生死?我没有让你去对付我那些仇家,风月城也没有让你去做名满天下的大修士,”洛阳晨拿起三根香,黑色的火焰从指尖冒出将其点燃,随后慢慢地插在了香炉里,“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问你想要什么,你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吗?”
阿南紧咬着牙关,低声回答道:“活下去。”
“我把你带到风月城来,让你衣食无忧,保你荣华富贵,让你受万人追捧,我需要你做的仅仅是在小江的病治好之前不要死,这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可现在呢?你是不是有些太过贪得无厌了?”
阿南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头垂的更低了,“……女儿知错……”
没想到洛阳晨竟然摇了摇头,说道:“知错不改又有什么用呢?”
阿南一抖,伏在了地上,果然不出她所料,那黑色的火焰立刻出现在她的身上,不过奇怪的是这些火焰并不是从外至内烧起来的,反而是从她的骨髓里冒出来的,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她身上顿时多了好几道伤口,黑色的火苗从中喷涌而出,张牙舞爪地好似地狱里钻出的恶魔。
尽管阿南咬紧了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出声,可这灼烧灵魂的痛苦实非常人所能忍受,一瞬间她就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对于阿南的惨状,洛阳晨并没有透露出一点的怜悯,只是看着香案上的那幅画久久地不曾言语。
阿南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哀嚎声也越来越大,可很快阿南就没了力气,任由那火焰在身上灼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终于,燃烧在阿南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而阿南则变成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鲜红的血液沿着地上那些斑驳的印记流向远处。
洛阳晨转过身来走到阿南身边,俯身用手从阿南的身上拂过,那些狰狞的伤口渐渐愈合,伤口附近的皮肤下面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淤青,看上去像是只受了些外伤。
待所有伤口都愈合之后,阿南缓缓睁开了眼睛,但在看到洛阳晨的一瞬间,整个人猛地一惊,蜷缩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愿不愿意留在风月城里做洛江南的影子?”洛阳晨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南,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阿南挣扎着抬起半个头来,看向了洛阳晨的眼睛,企图在里面找到些什么,可无论她怎么看都没有一点父亲该有的关爱,她终于放弃了找下去的念头,脑袋低了下来,枕在冰凉的地面上,用悄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不愿意。”
洛阳晨抬起头来,没有一点犹豫地迈步跨过了地上的阿南,推开了偏殿的大门,只留下了一段冰冷的言语。
“新年之前,你要嫁出去。若是没人娶你,我就杀了你,为秋儿殉葬。”
偏殿的大门重重地关上,屋子里的火苗随之一颤,而后这偏殿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倒在地上的阿南也一动不动,唯有眼角淌下了两行清泪。
----------
另一侧的偏殿里没有数不清的红烛,只有清冷的几颗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大门之内竟是一座巨大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并不深,只是刚刚没过脚踝,池底是一面洁白的玉石,玉石上刻画着深奥的符号,在池水中央有一个石台,刚刚好够躺下一个人。
先一步进来的冉大夫径直走向了石台,可那水面却依旧如镜面一般光滑,没有泛起半点的涟漪,他走到石台前回过身来,对站在门口久久驻足的小江说道:“二小姐,躺下吧。”
小江捏了捏衣袖,跟前清澈的池水散发着令她无比熟悉的药香气,透过鼻子不断地刺激着她的脑子,和眼前这熟悉的场景一起把她的思绪从外面的花花世界里拉了出来,自她出城后发生的事情竟然如梦境一般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她本能地想要努力地回想起什么,可隐隐传来的头痛却不得不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二小姐?”看到小江迟迟不动,冉大夫再次出声催促起来。
小江抬了抬头,迈步走进了池子里,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冰凉池水中的寒意顺着她的脚底板钻进了她的身子里,让本就怕冷的她打了个寒颤。
在冉大夫的注视下她躺到了中间那块她无比熟悉的石台上,整夜奔走的疲惫如潮水一般涌来,没过多久她就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旁的冉大夫抓起了小江的一只手,灵气顺着小江的手腕流了进去,小江身上的经络从手腕向内逐渐发出了蓝色的荧光,这光芒透体而出,在不算亮的偏殿里像是燃烧起了一团蓝色的火。
突然,那些蓝色的经络从小江心口的位置开始变红,转眼间就弥漫到了全身。
冉大夫发出一声惊叹,整个人竟化成了一团水流从衣服里逃脱了出来,像是一条鱼一样围着小江在空中游荡,随着他游得越来越快,沙哑的声音也在偏殿中响了起来,这声音分不清是喜还是悲,既像是呱呱坠地的婴儿在哭泣,又像是病入膏肓的老人在哀嚎。
水流化作的游鱼高高跃起,笔直地砸向了小江的胸膛,游鱼登时化作了无数水珠散落四方,但很快就在一旁重新汇聚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而这人的掌心里竟然多了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火红蝴蝶,再看石台上的小江,身上的红光已经尽数散去,一动不动地躺在石台上。
火红的蝴蝶在水流化成的手掌里缓缓地张开了翅膀,耀眼的光芒像是一轮小太阳在偏殿中升起,而这蝴蝶则像刚刚出生的羊羔学着站起来一样挥舞着翅膀尝试着飞行,终于在数次尝试之后,蝴蝶终于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直奔着小江而去,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她的胸口,像是怕生的孩子找到母亲一样钻了进去,再也不见踪影。
偏殿里的光芒再次暗淡了下去,可冉大夫却欣喜万分,水流再次冲天而上,绕过一圈之后钻回了掉落在地上的衣服里。
重新化作人形的冉大夫不再停留,直接走出了偏殿,然后一路向前,走过蜿蜒曲折长廊后,在后殿那片种满了梨树的院子里找到了先一步出来的洛阳晨。
洛阳晨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树干,头也不回地问道:“她的病怎么样了?”
“二小姐的病……”冉大夫顿了顿,并没有继续往下说。
“可有恶化?”洛阳晨的声音并没有变得急躁,可几朵雪白的花瓣却落到了他的肩头。
“并非是恶化,反倒好转了不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也不清楚就究竟是什么让她好起来的,按照近卫的情报,她这一行除了在红莲山庄和木兰山以外从未出过轿子,每日衣食住行都有人把关,那木兰山上更是眼线众多,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事情,唯有在那红莲山庄里有些疏漏,那狐狸精看得严,二小姐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只有些江湖传言,不见得做得了真,可若真如那些传言所讲,那山庄里发生的事可不简单。”
洛阳晨沉默了片刻之后问道:“她现在可有其它隐疾?”
“并未发现。”
“那秦楼剑宗与我风月城无冤无仇,虽说苏紫曾与风月城有过一段瓜葛,可那只是她的因果,与风月城无关,况且她在风月城里悟道,也算是结了一段善缘,说不定就是她出手相助。”
“此事还是问问两位小姐好,前段时间苏紫从涂山封印里出逃,不多久就拆了名山,想必还是对那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风月城于她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不见得她会对这里心存什么善念,现在她不知去向,谁知道她会不会某日直接来拆了风月城呢?”
“那依冉大夫的意思,”洛阳晨转过身来,背起了双手,向冉大夫问道,“我们该怎么做?”
“以不变应万变。”冉大夫抱了抱拳,“如果二位小姐肯说,那自然好办,如果二位小姐不肯说,那我们只能等,二小姐肯定也知道自己的病情有所好转,她一心想要活下去,如果世上真有什么能治好她的方法,她一定会忍不住再试一次,那时我们就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洛阳晨歪了歪头问道:“那就是什么都不做喽?”
“正是。”冉大夫抱拳低头。
洛阳晨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上了一步,里冉大夫更近了一些,低声问道:“我记得冉大夫曾经跟我说过,你有这世上唯一一种治好我女儿的方法,可现在你却跟我说静观其变,说不定会有其他治好她的方法自己蹦出来,冉大夫,我到底还能不能相信你的话?”
冉大夫弓起了身子,脑袋压得更低了:“城主言重了,我自有法子治好二小姐,只是这世界之大实非你我二人所能想象,也许只是我井底之蛙,以为这世上只有我这一个法子,可如今若真能找出第二种办法,城主不也多了一条后路吗?这是好事才对啊!”
洛阳晨还是没有回答,他一步上前站在了冉大夫的跟前,那冉大夫暗道不妙刚想化作水流想要逃脱出去,可洛阳晨却先他一步,黑白色的火焰像是牢笼一般凭空出现,将冉大夫化作的水流困在了里面,火焰一接触到水流,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直接钻进了水流里,顿时响起了沙哑的惨叫声。
随着火焰越收越紧,那水流竟然变成了一条长着六只脚的鱼,鱼头下面竟有一条如蛇一般的细长脖子。
洛阳晨将一只手伸入了火焰之中,一把攥住了那条长脖子,低沉的声音响起,“为了你的法子,我毁了半座城,也毁了我的名誉,你最好保证你的法子有效,若是我女儿死了,你就去给她和下城子民们陪葬。”
火焰从洛阳晨的掌心里蔓延出来,掌心处长脖子上的鳞甲根本抵挡不住这钻心的火焰,顿时皮开肉绽,令人胆寒的哀嚎声越发激烈。
就在这惨叫声响彻梨园的时候,一个涂着花脸的男人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梨树下,冷冷地看了洛阳晨和冉大夫一眼,用咿咿呀呀的语调唱了起来。
“顽劣孩儿莫争吵,城外有客急叨扰。”
洛阳晨手里的火焰小了几分,他转头看向花脸男人,问道:“是谁?”
花脸男人掸了掸水袖,唱道:“来者本是男儿郎,生得一副小娇娘,自道青州长孙郎,要见风月两姑娘。”
黑白色的火焰消失不见,没了半条命的怪鱼掉在了地上,看上去和一条鱼干没什么两样。
洛阳晨背着手从怪鱼身上迈过,向外走去。
梨树下站着的花脸男人用袖子半掩着脸,夸张地摇着头摆着手,嘴里还啧啧个不停,像是很嫌弃怪鱼一样,踱了几步之后变成了一地的花瓣凭空消失了。
地上的怪鱼在二人走后甩着尾巴抽动了几下,整个身子突然变成了一团水汽,飘向了不远处的池塘,一沾到水之后,怪鱼就重新活了过来,在池水里扑腾了几次之后,人形的冉大夫从水面上钻了出来,本就看不清面目的脸上更加阴晴不定,沉默片刻之后碎成了一堆水珠,哗啦啦地砸进了池水里,待到水面的涟漪也消失不见之后,这座种满了梨树的林子也重新回归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