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到秋天,叶三的酒肆便几乎布置妥当。
叶三理所应当地招来顾湛作帮佣,青曦未置一辞,只是叫商歌常去帮忙,除此之外,涟漪也跟着叶三,自从上次走失,现在她更是紧张得寸步不离。
顾湛第一天来帮佣的时候,涟漪仔细打量了他半天,一双眼睛好似直勾勾地能看到人的骨髓,看得顾湛的脸都泛红了,向叶三投来求助的目光。
“涟漪姐姐,没什么问题,您就先歇着吧!”叶三握着涟漪的双臂,将她安置在一边的长凳上。
涟漪冷哼道:“也不该有什么问题,想天上地下,能在我面前做鬼的,也超不过几个人。”
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壶酒,掀开盖子闻了闻。
“叶三!”还没仔细闻,酒香就直冲到了涟漪腹中,她回头嗔怒道,“你不是说,这酒要掺水才能卖得好吗?你这怎么一点都不掺?”
叶三急忙夺过酒瓶,合上盖子。
“姑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能不能懂一懂变通啊,人家面向的是大男人粗汉子喝的酒,我们面向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掺了酒还怎么卖!”
听到“有头有脸”四个字,涟漪挑了挑眉,仿佛身价也被抬高了一般,笑道:
“我就知道,我们兰府的酒,怎么可能和那些腌臢店铺相……”
叶三急忙上去捂了她的嘴巴,这才不至于让下面的话说出来,但仍不免周围有些过往的客人听到,回头看向这边。
叶三急忙赔笑。
待店铺摆放妥当,整个伏岭都知道兰府边儿上准备开一家精致的小酒肆,叶三来到这边也不是一天两天,因此,有的人认为她是兰公子的远方表妹,有的人直接认为她不过是老太太暗定下的孙媳妇,众说纷纭间,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兰家开的酒肆。
涟漪收拾了东西,天色将暗,将这一些酒瓶摆好,他们就该回去兰府了。只顾湛一个留下来看店。
“叶……叶小姐……”顾湛收拾好了酒瓶,走到叶三面前,“我……我有话同你讲。”
涟漪警觉起来,起身也要跟着叶三一同去。
叶三挥挥手,示意她在远处看着自己就行。两个人站在桃花树下,顾湛从怀中掏出一颗桃花笺包着的方糖,叶三喜欢甜食,他总是会随身带一些。
“我总觉得,叫……叫你叶小姐,太过生疏了……我可不可以,私底下的时候……也叫你……主人。”
他听到别的奴隶都是这样喊,总觉得这样亲密的称呼才符合他俩的身份。
叶三接过方糖,撕了桃花笺扔进嘴里,“主人怪怪的,我都是别人的长工,哪有长工养奴隶的?”
顾湛哑然,低着头,唇抿得更紧了。
“你也叫我频频吧。”看出了他的失望,叶三安慰道。
听到这句话,顾湛的眼睛里仿佛燃起了火焰一般的,笑意堆满了整个脸庞,趁得他消瘦的脸颊更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好。”
叶三从自己怀中,也掏出一块糖,正要递给顾湛,却见他的手上流着血,许是方才搬东西的时候伤到了,便直接将糖果递到他嘴边。
顾湛眉眼欣喜,含下糖果,面上的笑容更深了。
叶三并没有注意到这笑容,拉过顾湛的手,就要往自己的唇边放。
“频频。”顾湛的手突然僵住,有意无意地往后缩,面上的红晕更深了。
叶三抿了抿嘴,小声低语道:“你忘了,我可以治伤的,你这口子挺深的,放心,只一下就好了。”
远处的涟漪不耐烦地看着二人,只见叶三拉起顾湛的手,仔细端详,突然又好似吻了一下似的。涟漪忍不住全身紧张了一下。
要不是鲛人百毒不侵,你小子早死八百多回了。她心里怒骂道。
叶三眼眉低垂,夕阳西下,长长的睫毛在面庞上打下一些窸窣光影,这小小的睫毛的刷子,仿佛在顾湛心里刷了千百回。顾湛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无法动弹了。
看着手上的伤口合拢,血迹消散,叶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将手送还给顾湛,笑道:
“好了~”
顾湛急忙收回眼光,望向远处空荡荡的墙面,似丢了魂一般的,吞吞吐吐地念道:
“谢……谢谢频频。”
叶三被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逗笑了,拍拍顾湛的肩,道:
“不必谢。”
这段时间,借着收拾酒肆,叶三挑着空便教顾湛识字,有时候,她竟觉得自己像极了顾芒之,那样温柔耐心,也会为学生的豁然明朗而欢欣雀跃。
一日,叶三摸着自己空空的肚子,看着顾湛在认真写字,她突然开始好奇,酒肆之前,他一个人,是怎样生活的呢?
“我想念你之前的小鸡腿了。”叶三低声凑近顾湛说道。
正是暑伏的天气,即使是伏岭,也难免汗流浃背。再加上白天长,人饿得也快。
顾湛立马放下手中的笔,念叨道:
“我去给你烧。”
叶三默许,待到顾湛回了后厨,她起身去看顾湛写的字,一笔一画有板有眼,落笔处笔力雄健,起笔时又毫不拖泥带水,绝不像一个初学者,可整体看去,却是歪歪扭扭,像是极力克制笔势的走向。
整体来看,倒像一个读过书的人用左手写字。可顾湛明明是用右手写的。
叶三想着,总有人天赋异禀,顾湛学什么都很快,笔力雄厚,可能和他常年握剑有关。
叶三扇了扇扇子,暑伏确实燥热,从前她还能用术法消暑,可这里偏偏是伏岭,什么术法都要失灵了。忽得,一阵凉爽从脑后传来,叶三急忙回头去看。
却见顾湛搬了半篓冰块,篓中还冰着几瓶小酒,屋内寒气四溢,顿时凉快无比。
“你从哪里弄来的冰块?”叶三惊喜。
顾湛腼腆一笑,道:“前几天打酒窖,我……我发现有一处洞穴极寒,想来……是伏岭的冰脉,我想着对酒……对你都有益处,便特意弄了些水……去冰,今日拿出来看,竟成了。”
伏岭地下有一处冰脉,一处火脉,二脉交替,才使得伏岭四季如春。只是今年的盛夏格外燥热,冰脉也没有从前那样令人难以靠近了。
叶三大喜,忙告诉他此事不可为第三人知道,将半篓冰只剩下了几块,摆在一边用扇子扇着,其余都放回冰窖,竟也凉快许多。
欣然间,叶三转头问道:
“湛,我觉得你真是我的幸运人,有你在,我做什么都很顺利。”
顾湛在灶台后擦了擦汗,腼腆一笑。
“频频……才是我最幸运的人。”
叶三摆摆手,笑道,“买你不过举手之劳,更何况,你早就把我买你的钱赚回来了。现在你我早已平等,谈不上什么的。”
顾湛笑着,不再辩解,鸡腿很快烤熟了,撒上香料,更是香气扑鼻,诱人非常。他从柜中又取了一壶清酒,几碟小菜,端了满满一盘向叶三送去。
叶三拿起一只鸡腿就啃,方才的香味早就勾得她腹中的馋虫直叫,这会儿肉还没送到嘴里,口水就要滴到桌子上了。
顾湛拿着手帕轻轻给叶三擦去脸上的油渍,又接了扇子,坐在冰块后轻摇着扇子。
“湛,你上次的鸡腿是哪里来的?我后来再没买到那么好吃的鸡腿。”叶三一边啃,一边问道。
顾湛忽得脸又红了起来,局促地说道:
“我……我,我那时,肚子饿,舍不得花钱,去……去别人檐下躲雨,一个好心的……大哥,吃整鸡……看我可怜,分了一只鸡腿……给我。”
叶三一听,手中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
“不过鸡腿是干净的!”顾湛以为她是嫌弃,急忙解释道:“那位大哥衣着华丽,专门叫……下人,为我包了一整只鸡,我不肯要,他……他便自己拿了另一只鸡腿,啃了起来,将这只包好了……恭恭敬敬递给我。”
恍惚中,叶三看见烟雨朦胧间,一个身着华服的汉子,在檐下与一个叫化子式的人同在檐下躲雨,即使自己也在雨中,仍然愿意将食物分一些给身边的人,为了维护别人的自尊心,他还要体现出是同吃,算不得施舍。
这世间总是凉薄,但总不乏一些心思温暖之人,正是这些温暖,一点点汇聚成人间大爱的信仰。
叶三心底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般,长叹一口气,道:
“是我对你不住,那时候抛弃了你,让你吃不饱。你自己饿着肚子,还留给我。”
顾湛笑着摇了摇头,“无论怎样,我没有离开你,就……算不得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