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峰上,苍月在前行走,顾频频小步紧随其后,不知走了几天几夜,虽然有神力加持的她不用吃东西也不会饿肚子,但她还是将包袱中阿衍做的饼吃了个精光。
苍月摇摇头,道:“你倒是一点都不为他们两个伤心。”
顾频频舔了舔手指,笑着说:“我又不是凡人,师父将他们两个收入镜域,保留了神智,指不定这二位现在在镜域中过得多幸福呢!师父让他们假死在这世间,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追杀他们,又狠狠地给璟川树了规矩,可谓是一举两得,有什么可伤心的!”
苍月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女子,见她吃得满脸都是油,脸上还残留着肉饼的碎屑,忍不住伸手给她摘下那饼屑,顾频频正吃得香,被这一温柔举动吓得一动不动,嘴中的食物也不敢咀嚼了,直等到苍月放下手,说道:
“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方才那一瞬,像极了顾芒之看她幼时吃东西的神情。她慌忙刨了两下嘴,将食物咽下,笑道:
“我本来就很聪明,只是成熟得慢一些,师父不要嫌我就好。”
苍月笑笑,负手向前,他没说出口的是,镜域之内的幻境,与前尘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玄之又玄,逃避,总不是解决的办法,一切参破,还需要镜域中的人自己领悟。
走了不知多久,顾频频的手腕突然有了异动,她低头看去,是玄龙纹发出的反应,想来是啸横雪与她说了什么话,但她狠了心,抚手将龙纹隐去。
苍月将一切收入眼底,淡然道:“他与你没有过节,又何必迁怒于他。”
顾频频撇了撇嘴,咬了嘴唇:“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仔细想来,他独身葬母的时候,我不在其侧;他于乱箭中求生的时候,我不在其侧;他于众党中求立足的时候,我亦不在其侧。我有什么资格做他的朋友。”
“我不能陪他,不能帮他,更不能救他,我都自身难保,他要我有什么用,我又怎么能忝颜共享他的成果。”
苍月闻之默然良久,两人渐渐前行,来到一处鸟语花香之地,只见此处男女欢乐无限,虽然执手相看,却对其他异性保持着十分的君子行径。
不少男女身着红丝线的衣服,一看就是成婚不久,街上一派喜庆,一对对新人互相道喜,喜果喜饼在每个人手中。
“这是莲巧镇,六族子民都爱来这里祈求姻缘,据说在这里的月老庙前许愿,便可以得一生一世。”苍月说着,两人已走到镇中心的月老庙前。
顾频频正觉得眼前这月老庙中的神像眼熟,忽得从神像后面跑出一个老头来。
“神女!您怎么有空来小神的破庙里了!”那老头趁着四周无人发现,将顾频频拉到庙后,待到定睛一看,顾频频才恍然大悟,这不正是那天和青曦交谈的月下老神仙吗?
她鼓着脸,恨他又让她想起了自己和青曦的事,更恨他乱牵红线,给自己白惹了这么一桩姻缘,颜面尽失,便冷声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三百神,”她撇了一眼月三百领子上的编号,故意没好气地讥讽一番,“怎么,神君的红线你解了吗?神君大人还让你做月神,真是宽宏大量啊!”
月三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神女,您就别打趣我了,小老儿虽然没什么眼力劲,但您和神君的姻缘乃是上天注定,并不是小老儿我想牵就牵的,机缘际遇,岂能为人力所控制。”
顾频频懒得听他瞎扯,只拉过了苍月,正要介绍,却见月三百来回打量一番,躬身道:“这位想必是苍月上神吧,小老儿来回看您,也找不到下红线的地方,六族之内,能有此孤绝命理的神,只有您一人了。”
苍月面无波澜,只是点点头。顾频频却很难受,她追问道:
“喂,你凭什么说我师父孤绝命理?我不是陪着我师父吗?哪里孤绝了。”
月三百欠身道:“神女,这……唉,世间哪有双全法,上神神力无量,无人可敌,又自生一颗玲珑心窍,只是至纯至善,必然要经过大痛大悲,看尽世间杀伐,才能修得。既然已经看破,又怎会被凡尘牵挂?凡尘也难以牵挂啊。”
顾频频还想着再说些什么,回头望了一眼苍月,却见他仿佛根本不关心此事,反而望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冲着月三百道:
“此处人来来往往,景色宜人,请您为我和频频安排个住处吧。”
月三百急忙欠身答应。
待到月上柳梢头,众情侣在湖水边放逐水灯,湖面五光十色,人影绰绰,顾频频坐在窗边,用胳膊撑着下巴,望着青年男女祈福长久,抱怨道:
“师父明知我为情所伤,何必还带我住在这种地方呢?”
苍月立在另一扇窗前,白发默然的他,虽然身处红尘之中,却仿佛身在世外,与红尘相隔两个世界。
“你并非为情所伤,你都不知道什么是情,又怎能为它所伤?”
“那么师父带我来这个地方,是为了让我知道什么是情?”
苍月望了一眼远处,默认了此事,便打算关了窗户,回房,却不想又被顾频频的问题打断。
“师父,今天月三百说,你已经堪破红尘,也一定早已看破这世间情爱,你的漠然,和我的懵懂,虽然出发点不同,结果却是一样的。师父还何必让我学会情爱呢?”
苍月关上窗户的手明显慢了下来,他思虑良久,指节在窗框上泛白,仿佛嵌上的一块白玉。
他说:“盲着的人,和睁眼看到一片漆黑的人,结果虽然一样,但心境却大有不同。唯有看过,才能知晓世间慈悲可贵,才知坚持的难,但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顾频频听得一知半解,于是她跳过窗户,走到苍月窗前,直直地望着他。
“既然师父说,看到漆黑的人和盲着的人心境不同,那么师父,为什么有的人宁愿瞒着有些事情,让最该知道真相的那个人成为盲人?”
苍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立马掩饰而过,一只烟花在天空炸裂,顾频频回头看去,仅这一瞬,苍月抬头望向她的侧影。
也只有她在看向别处的时候,他才敢看她。
“有的真相,需要时间堪破,我也有……我也有明知该为而始终不能为之事。”烟花绽放落尽时,他望着满天的无边无际的漆黑,喃喃自语道。
顾频频长叹一口气,她忽然心上有些酸楚,就在苍月低头望向湖面时,她脑中突然回响过月三百说的话——
“六族之内,能有此孤绝命格的神,只有苍月上神一人……”
“只是至纯至善,必然要经过大痛大悲,看尽世间杀伐,才能修得……”
她想起了自己幼时望着的高墙如同囚牢,想起无人问津的孤独年华,想起只有哥哥愿意陪着她的时光。即使再麻木的一颗心,也不能不为此而感到凄然。
这瞬间,她只想张开双臂,去拥抱他。
苍月冷凝的眸子里,突然间全部换成了惊诧,他的怀中,却被一个女子的身躯塞得满满的。
他愣神了很久,才终于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天上月色凄清,浓密黑暗中,几颗明星闪耀在天空,照应着水面。湖水潺潺,桥上人来人往,灯影重重,烟花还在盛放、炸裂在天空,然而这一刻,仿佛全天下只有苍月的时间是静止的。
他早已平静多年的心,此刻又仿佛被装上了血肉。他几乎满含热泪,但他不敢让泪光显现,略施神力,泪光消散,他的时间静止。
那种久违的幸福,终于好像回来了。
要是这一刻能够永恒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