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星光,映照在一个人的眼眸。倘若心思空明,便可以发现,人的眼眸往往可以盛得下一整个宇宙。
可大多时候,眼中汇聚的,却只有星一颗。
麒麟子本不愿开口,但当时情形他无法拒绝。许久,从鼻子中长舒一口气出去,缓缓开口,将众人带回了一个少年的世界。
灵族破散,族人流落五族各界,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婴孩,偶然被一户人间农家的夫妻收养。然而,天生火种的他自小就和别人不同,家里清贫,他一哭便化出无数火焰,凡是能烧的,都被他烧了个遍,可即便如此,农家夫妇也从未想过丢弃他。
灵族长得慢,同龄的孩子都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他才刚学会走路。很多时候,他都没办法想象父母是怎么把他带大的,他总哭,家里的火扑灭了一次又一次,母亲却从未因此责怪或是嫌弃过他。可到了长大一些的时候,他又因为长相怪异,被小伙伴们所不喜欢,他们嘲笑他,冲他丢石头,甚至嘲笑他的父母,当着他们的面欺辱他。
“我那时不知道我不是爹娘亲生的,我怪他们生了我这样一个怪胎,使我总是孤独,总是被欺负。”麒麟子抬头看向房梁,仿佛在向神明忏悔一般的,语气诚恳而惋惜。
于是后来的他学会了用拳头,只要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打得小孩不得不和他玩,不得不追捧着他叫他老大。父亲和母亲劝诫他的时候,有一次,他实在不耐烦了,竟也向父亲挥起了拳头。
“可是我虽然火盛,虽然会打架,却也十分怕水。每次洗完澡,我都要在床上呆坐半天才能恢复神智。”他咬了咬嘴唇,眼中突然渗出一丝泪花来,“母亲说,我这是体弱。所有人都认为我力大无穷,生得威猛,只有她,觉得我体弱……”
到后来,同龄人都娶妻生子,让父母享受上了天伦之乐,唯有他,还是一副孩童样子。母亲收养他时才二十多岁,等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已然病逝。
“我痛恨我长不大,使得他们总为我担心,可我不愿意面对现实,沉迷赌博、喝酒,以此来逃避自己长不大的残疾病理。那一日,我喝得醉醺醺的走在湖边,一个倒头,便栽倒在湖里。”
“父亲记得我怕水,冲到湖里去拉我,却忘了他已是古稀之年,哪里还经得住秋日的冰水!”
说到此处,麒麟子再也无法控制,他咬着的嘴唇终于彻底放开来,由颤抖的声音变为号啕大哭,从窗内传到湖面,声音凄惨得有些滑稽,可其中的悲恸,却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人人都有父母,人人却都有负于父母。啸横雪眼神也不免凄然,他看向一边,安慰的话根本无法在脑中成型。
苍月年纪大一些,此刻却也没有别的话,上前拍了拍麒麟子的肩膀,望向湖面,不再言语。
唯有顾频频,她心中芥蒂的,却是同为“残疾”的感受。她天生少情感,心智笨,是不是,这也算一种残缺呢?
可不知怎的,她愿意为麒麟子救下父亲。那一刻,她觉得即使自己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也不妨碍她的心,并不好受着。
啸横雪却突然拦着她将要上前的身子,先她一步开了口,道:
“要取心头血,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频频是一片好心,可你也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麒麟子抹干了眼泪,执拗地望向啸横雪:“你说说,要什么条件?”
横雪上前一步,眼神坚定而不容拒绝:“你要与他签订血契,做她的奴隶坐骑,此生只忠于她一人。”
此话一出,顾频频愣在原地,唯有苍月仿佛早有预料一般,沉默立在一边。
考虑片刻,麒麟子捏了捏手中的衣袍,纵有万般不甘,但见眼前一黑一白两位大神,想来既然他们开口,自己以后的境遇也不会太差,更何况爹爹此时别无他法,便横了心,道:
“我签!”
月光皎洁,玉碗澄澈,焕发出温润而迷人的光彩。洁白无瑕的玉碗中,盛着一碗鲜红,甚至有些发黑的血浆。
啸横雪将女子紧紧抱在怀中,催动术法以缓解她的疼痛。苍月抬手缝好她胸口狰狞的伤疤,虽说有些不忍,但还是抬步转身出了门外。
门外,麒麟子已等待多时,他正要接过玉碗,却被苍月一指而不得上前,只好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向自己的心口处刺去。仅一刀,便出血如注。苍月立马将一股血引来,又引了顾频频的血,二者相融,麒麟子血契完成。
从今以后,她死,他不可独生。她的命令,他不可不从。甚至她不快乐的时候,他也绝对笑不出来。
而他对她的生活,几乎毫无影响。
接过玉碗,麒麟子将血液传到他父亲身上,男子早已灰白的面孔渐渐有了生机,断裂的心脉开始复苏,心脏缓慢而试探性地跳动了起来。
一下,两下。
麒麟子欣喜若狂,不几时,男子面色如初,突然猛地坐起身来,吐出一大口湖水,继而躺回原位,仿佛睡着了一般。
苍月上前把了脉,仔细检查一番,道:“已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可醒来。只是寿命并不剩太多,令尊本就年事已高,你的血契倒有些亏了。”
麒麟子已是难掩激动,他无所谓道:“便是只能再多活一日,也不算亏损。爹爹若因救我而死,我终身都难原谅自己。”
屋内,顾频频嘴唇发白,样子十分虚弱。她拉着啸横雪的手,却还是忍不住说话:
“横雪,哥哥也曾为救我而受伤,好几次也差点死掉,我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
啸横雪宠溺地摸了摸顾频频的发,温柔地说道:“你不是没心没肺,你只是晚一点而已。我有耐心等,二哥哥,他也一定有耐心。我们都知道你,你只是不懂,又不是故意一副铁石心肠。”
是不是真的有一副铁石心肠谁也说不准,但当他坚定地信任自己是善良的,是美好的,是无罪的的时候,顾频频只觉得满心欢喜,她的心在这一刻被填得满满的,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灵魂的标签。
秋日的第一片落叶从檐上飞下的时候,顾频频正在院中洒扫。
啸横雪从房中端着草药出来晒,见顾频频忙着,急忙上前,笑道:
“我来。”
顾频频满心欢喜着,她站到一边乘凉,看着啸横雪洒扫,月三百坐在一边的石凳上,停下了搓捻红线的手,叹一口气:
“可惜了,是妖族。”
“妖族怎么了。”顾频频坐在他旁边,也拿起了几条红线开始搓捻,模样认真。自从来了莲巧镇,她要么帮着月三百打扫庭院,要么帮着苍月照看医馆,平凡而忙碌的日子里,她的心情康复得很快,快到几乎要忘了自己曾经受过伤。
“频频,”月三百凑上前去,低声道,“你当真愿意放弃了神女之位?我们君上有什么不好,小老儿倒不是说妖君大人不好,只是……只是您想和妖君大人成为眷属,实在有些太难啊!”
顾频频捻着红线,向着啸横雪望过去,脸上泛出青涩而满足的笑容:“我只孤身一人,纵然有再多的刑罚,我也未曾害怕。他愿意护我,我便和他走。”
正说着,门后传来脚步声,两人看去,见麒麟子馋着那老人走出门来,背上背着一个小小行囊。经过几个月的休养,老人已无大碍,并且精神头十足,观之甚至年轻了不少。
顾频频都做好斗嘴的架势了,却不想,麒麟子走到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头贴着地面,深深一拜。
“顾姑娘,从前多有得罪,如今你救了我爹爹,又是我的新主子,我自当一心一意服侍您。”
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客气受宠若惊,却听到一边的老人也作揖道:
“姑娘大恩,老朽没齿难忘。老朽无能,这孩子给几位添麻烦了!”
顾频频、月三百两人皆起身,顾频频作揖回礼:“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何况我早已康复,无什么大碍!这桩买卖,倒是麒麟吃亏一些。”
跪在一边的麒麟子缓缓起身,漠然道:“既然做你的奴仆,便应该将真相告诉你。爹爹取了你的心头血,却不仅仅是心头血。我早想出了用你的心头血相救,便提前埋了线将你修为、神骨一点点引到爹爹身上。取了你三根神骨。只有这样,爹爹才能醒得万无一失,好得如此之快。”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顾频频更是愣在当地不得动弹,她动用真气,却发现使不出太多力道,除了苍月教给她的一些基本功法,她几乎再无法使用神力!
啸横雪以灵力试探,果然毫无反应,他怒目而视麒麟子,却见他满面淡然,只恨哪怕此时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他心中顿时全是悔恨与歉疚!他单单知道心头血可以救人,他单单看着麒麟子不过一个十多岁出头的孩子,却忘了他在这人间生活几十年,早已成熟的心智,哪里还会只是个孩子那么简单!
顾频频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她一下子跌落在石凳上,这意味着,三年,几乎三年的时间,三年的苦心孤诣,辛苦修炼,再加上天生的神骨,几乎都白费!
许久许久,她释然一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认栽,我怜悯你,是我的错,我认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