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湖边芳草萋萋,柳条拖着影子,画出秋风的样子。
其中一个白衣男子走在湖边,望着漫天的繁星,摘下他的面具,湖面映出他的面庞,虽然,已因为灵力的消退,面容残缺不全,令人望而生怜。但他的眼,他的唇,都诉说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哀戚。
男子伸出手,手心处幻化出一缕鬼火,渐渐得,这鬼火发出点点荧光,他闭眼将鬼火覆于面上,待放下手,面容残缺的地方早已补好,只是发,又白了几分。
另一边,啸横雪跟着黄衣女子走到人群之外,见已距离人群太远,他不愿再往偏僻处,便欠身道:
“姑娘,在下失礼,愿请姑娘吃喝玩儿乐尽意,钱我自付,姑娘不防邀自己的朋友或家人来,在下还有事……”
话还没说完,却见黄衣女子突然回身,摘下面纱。
“阿罗。”啸横雪失声道,他收回了手,站直身子,皱眉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了我过几日便会回去吗?”
“还要等到几时?君上!”阿罗上前一步,“君上,妖族不可一日无君,恕阿罗失礼,君上的位子得来不易,君上更应该珍惜,一旦失足,必将背负千古骂名,君上自己不在乎名利,难道连公主的名声也能不在乎吗?”
啸横雪漠然半晌,他握紧了拳头,转过身道:“我自然会处理好妖族的事,只是这边情况特殊,无论如何,我也得过些日子才能返回。有什么要紧的事你派人来告知我即可。”
闻之,阿罗不免感到凄楚,这种熟悉的感觉,像极了多年前公主爱上魔族的他一样。当时的她,也曾苦苦相劝,可是公主一意孤行,宁死不屈,就是因为这样的执着,才使得公主后半生凄凉悲惨,今日的阿罗又面临同样的境地,可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再让相同的事情发生!
她耐着性子,柔声劝道:“君上,阿罗知道您对那女子情深意重,可她是神族人,且不说她能否愿意嫁到我们妖族,便是嫁到,难道君上愿意你们的孩子,也经历和君上相同的惨痛经历吗?”
啸横雪眼神一变,童年的经历让今天的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仍感到不寒而栗。他害怕那样的屋顶,甚至一度下令让宫中类似的屋顶全部重新翻工,他宁愿妖族天天都是阴天,也不愿在烈日下走出宫殿一步。
许久,他终于半妥协着,道:“再给我三天时间。”
可这三天究竟该怎么做,他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无法放弃顾频频,她是他在梦中无数次钉在房顶上暴晒时唯一的救赎,如果没有他,他的世界再不会有一滴甘露。
但他害怕,她的结局会像母亲一样。她曾经是那样矜贵的公主,却只因为一个男子的爱,只因为是另一族的人,就跌落神坛,从此孤独半生。
连父亲那样强大的人都无法保全母亲,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没身份,又没什么基础的啸横雪!
送走了阿罗,他仿若被抽去灵魂一般的,颓然走在湖边。
人生中有些寂寞与凄楚,必须得自己一个人走过。
不知走了多久,一阵悠然埙声传来,啸横雪抬眼望去,湖畔立着一人,白衣胜雪,超然物外,正吹着一只埙。
啸横雪调整了一番心情,走上前去。一曲毕,苍月回过头来,示意他上前与自己并肩。
“从前只知道苍月如战神,不可匹敌,却不想,在风雅之事上,也是如此绝尘。”横雪立于苍月身侧,望着茫茫湖面浸月。
苍月自嘲般一笑,又在手中幻化出一只埙,递给啸横雪:“这东西很简单,以你的才智,用不了几遍便可以学会。频频少时少眠,唯有听到方才那一曲,才能安心睡去。”
啸横雪眼色一变,继而是长久的同情与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久久说不出话来。却见苍月捧起埙,又吹了一遍方才的曲子。啸横雪果然是才智绝伦,仅是两遍,从前乐理不太清明的他,望着指法,便立马修得了整首曲子。
湖面平静,月光茫茫,晚风拂过千万涟漪,啸横雪吹出了他人生中第一支曲子。他既惊喜又激动,从前他以为像表哥那样出身高贵的人才会的曲子,今日也能从他的手指和呼吸中传出。
他心潮澎湃,方才的愁苦一扫而空,全从他的曲声中淙淙流出,一调接着一调,吹起风中千万思绪,吹落人间无数心事,吹散他心上一切愁苦。
他握着手中的埙,手指甚至有些微微发颤,他此刻只想立马将这支曲子吹给顾频频听,但一想到,她一定听过很多次了。他的心立马平静了下来,但他依然十分宝贝地将那埙来回摩挲。
“这埙送你,这是我为频频修的一只埙,只可惜,我不能亲手交给她了。”苍月见他对那埙爱不释手,“你日后可以再修一只一模一样的给她。”
啸横雪说不出的感谢,他望向苍月,忽得俯首一拜,接着,他抬起头,从掌中幻化出两壶清酒,一壶递给苍月,道:
“不如共饮此夜。”
苍月笑纳,二人面对着湖面坐下,青石被水光浸润得透亮,月色苍茫,却比刚才暖了几分。
喝了一大口酒,啸横雪望向湖面,道:“频频很想念哥哥,若你告诉她真相,她一定会很高兴哥哥还在这世间。”
苍月抿了一口酒,却是俯首笑着摇头:“我已是将死之人,保留一丝残魂在这世间。躲在镜域里保留残躯,若是以顾芒之的身份,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更别说,教她修为。”
清风拂过,吹起苍月鬓间的白发,便是不看这白发,也知晓他心底的萧索。
横雪默然良久,看了看手中的埙:“纵然天生神骨,也难免生离死别。人生匆匆,上下求索不知所踪,却得一失九,究竟为的什么?!”
苍月也喝了一大口酒,此时便是再烈的酒,也难暖他冰凉的心,更何况是一颗马上将不再跳动的心!
“上下求索不知所踪!我一生所求,不过安宁与和平,然而生逢乱世,母亲战死,与父为敌,最终也只能以神骨换屏障,闭关锁族,以求保全!我一生无所得,连最心爱的妹妹,都无法护全,处处失意,可谓一无所成!”
说至此处,便是再多的酒也不够今日挥霍。二人的愁苦积攒已久,啸横雪只觉得自己也在走苍月的路,他递过酒盏,瓷瓶碰撞之声,二人的心也随之共振一声。
“但无论成败,更不必得失,只求能每一步都走在自己所坚信的路上,便是死在朝圣之途,也算是死得其所!”
啸横雪突然叹道,有时候他甚至预料到了一切的失败,但却不得不为之——就算是夺得君主之位又如何?杀掉了所有的至亲,他已是孤身一人,夺得王位,夺不来亲人,夺不来认可;就算是为母亲正名又如何?斯人已逝,生前不曾尽孝,死后灰飞烟灭,怎会泉下有知;就算是武功盖世又如何?无人匹敌,无人上前,不过是求生的工具,他从不是武痴,更不喜滥杀,却因此背负杀戮嗜血的骂名!
啸横雪怅然长叹,他所求,不过是寻得心中挚爱,与之相守,可在这荒谬世道,连这样简单的愿望,竟也难以实现!
饮罢酒,两人对着茫茫湖面沉默许久,兴许是酒劲发作,啸横雪今日话较往常都多一些,他望着月光,神色茫然道:
“我等了三十七年,为了你的一句,‘日后自会重逢’,我等了足足三十七年,看过这样的月色无数次,守着大江大湖,曾无数次幻想过她会长成一个怎样的女子。我早已忘却她的容貌,她的名字,但我知晓,她一定会在我人生极尽暗淡之时,冲破黑暗前来救赎。”
说着,他仰天饮了一大口酒,继续道: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从生下的那一刻,便被这世间遗弃。直到她将鳞片贴在我身上,我才感觉我也有可贵的生命。至今,我的皮肤早已与她的融为一体,她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无可分割的部分。”
“就在我已经绝望,任由奴隶主将我捕获,将我凌辱,我闭了眼睛和耳朵,不愿意学习人族的语言和文字的时候,她解开我的捆龙索,洗净我身上的污渍,修好我的跛足,将我带回家。她教我识字,酿酒,教我读书,给我讲了无数故事。”
“她救了我两次,一次是身体上的,另一次是精神上的。因此,我要这虚妄的君主之位有何用?我要这不败之躯又能如何?倘若没有她,我的身,我的心,早已死亡!”
苍月望着啸横雪,目光回溯到初见他的那一次。他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那是一条怎样的伤痕累累的龙!虽然身负重伤,却不肯低下一点点高傲的头颅,哪怕面临死亡,他的身躯也立正着不肯倒下!
他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了生存,他必须斩杀他,可出于对一个武士的敬重,他手中的刀迟迟难以落下。
他递过酒盏,与啸横雪轻轻一碰,仰头饮下最后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