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高山之巅的人向来不明白落寞之痛,久在庙堂之上对于痛苦的人,也只会发出一句“何不食肉糜”的疑问感慨。
青曦揣好弑神锥站在崖边,他负手而立,多年战乱的六族,他也曾独善其身,袖手看天下狼烟滚滚,专注于自己地位的牢固。
身后的树丛中,渐渐走出一个人来,此人玄衣玄发,身形虽然消瘦,拳脚却看着极有力。
啸横雪走到青曦旁边,望了一眼云海沆砀,他向来不喜欢高处,但并不代表他不能征服高处。
“说吧,什么事?”青曦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眼眸生得黑亮,仿佛有种人永远难以洞悉的神秘。
“我想让你离开频频。”啸横雪如实答道。他向来不喜欢绕弯子,也无需绕弯子。“我可以保证与神族互不干涉,永远推崇你为六族之尊,我带着妖族,远离纷争。”
青曦扑哧笑出声:“你这两个提议,都是妄想。”他忽得变了脸色,满面杀气,正色看着啸横雪,“顾频频是神族的人,也是我姻缘谱上写好的妻。至于妖族,我总会将你们铲平,你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但今日的他不仅仅是神君青曦,更是在人间的青衣公子。他并无意破坏自己脱尘潇洒的调子,也不想用权势来逼迫一个人,于是他又淡然说道:
“我知道你对频频有意,我更知道你等了她三十七年,甚至害怕暴露身份,三十七年你都未现出真身,任人欺凌,被卖为奴隶,只为了一个不确定的遇见。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把心里最珍贵的地方让给了她?”
他忽然噤声,望向远处苍茫大地,眼神中流露出千万孤寂,仿佛沉没一切,又从一切潮湿的情绪沼泽中勉强爬出身来。
“本君身份尊贵,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得不到的,便是神族群臣,也在我的手掌中求生。可本君要做的一切,都是从小便被安排好了的。红线也好,天定的姻缘也罢,唯有她,使本君方寸大乱,才让我觉得,我也不过六族之中有血有肉的,平常的一个人。”
说着,他幻化出手指上的红线,看着那根拴在小拇指上的红线,他痴笑一番:“就像这跟红线,明明是捉弄凡人的东西,可本君情愿被它操控,情愿放下一切,不再那么高高在上,更不再那么冷冰冰。”
啸横雪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疯魔的帝君,在他看来,一个男子,尤其是像青曦这样的男子,他满心装着的,无非都是权谋与名利,女人而已,他现在最该做的,不应该是将顾频频拱手相让,然后趁机假意拉拢妖族,却让啸横雪死于内外的口诛笔伐之中吗?
但是他没有。啸横雪有些捉摸不透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许久,欠身一拜:“既然你我二人都放不下,只好让频频自己选择了。”
风声萧萧,芳草萋萋,黑衣男子转身下了高崖。
青曦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腹中的弑神锥,眼神复杂,却报以释然一笑:“以江山换美人,还好是我青曦,也可惜是我青曦。”
若是别的君主,你早就失了江山。可我从不是那种接过别人让来的东西的人。
青曦身居高位,临川而望,这云海之下,更深更广阔的山河,究竟会落于谁手?他虚怀若谷。
小院中秋风萧瑟,几只惊雀跳跃在槐树间,隐约蝉鸣,唤来一阵阵秋意。
顾频频在小院中收拾着东西,望着漫天的落叶,她第一次感觉出一丝凉意。没了神骨和修为护体,她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一件锦袍斗篷适时盖到了身上,她回头看去,苍月为她盖上斗篷,纷纷落叶下,他的脸色却更多几分苍白。
秋意渐浓,苍月的身体却好像越来越差,与最初的他判若两人。
顾频频笑道:“师父,我们收拾东西去下一个地方吧!莲巧镇呆腻了,我想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不要总来繁华的小城镇里!我想专心修习。”
望了一眼顾频频收拾好的东西,苍月拉过她的手,摸了脉象。片刻,他望向她的眼睛道:“你的身体已经大好了。神域有一些玉芝,你若返回神域,一定想办法得到一些,有助于你神骨的修复。”
顾频频吐吐舌头,眼神示意屋子的角落。那里是青曦给她的玉芝,她连包装都未曾拆开,垒了高高一堆。
苍月愣神半晌,道:“只可惜了他堂堂神君,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你弃了他,等于放弃了一条捷径。”
坐在凳子上,拿起了包裹中滑落的瓷娃娃,顾频频陷入了回忆——这是啸横雪还是顾湛的时候送她的瓷娃娃。这娃娃极丑,却笑得欢喜,笑得开心,笑得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她猛然觉得,没心没肺也不是一件坏事。人生苦短,何妨任性一回!
“这世界上容易走的路往往枯燥而简单,人们要是都图了简单,谁还会走出新的路?”
苍月没有说话,只是沉思半晌,然后从手中幻化出一张地图来,展开地图,是山海八荒,是六族子民的分布标注。
而那其中被做了特殊标记的,是无人占领的小岛。
望着那小岛,苍月道:“这是无人管辖的岛屿,若你决意和横雪在一起,你得说服他放弃妖君的身份,与你浪迹天涯。否则,你们二人根本无法在妖族或者是神族立足。”
顾频频望向地图,她站起身来,看着这一片那一片的标注,看着山川湖海,看着每一处的详解,她猛地发现,这些小岛与荒僻之处,苍月竟全都带她走过!
并且在每一处,她都学了防御之法。她睁大眼睛望向苍月,一瞬间的错愕,竟让她误以为是哥哥回来了。
这一瞬的错愕,也使得苍月以为自己的幻术失效,他转过头去,扶了扶面具,道:
“只是你还得回一趟神域,修好你的神骨。若横雪真的愿意与你在一处,他也该回去处理妖族的事情了。”
说到妖族,顾频频垂下了头,她将地图收好,两只手抠着指甲,满腹纠结——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啸横雪是否能为她放弃妖君之位。即使身在神域,她也曾听说过他夺得君主之位的不易。
一个大男人,怎么会为了女人放弃他日夜经营,甚至不惜肝脑涂地的事业呢?
顾频频纠结着,试探着问向苍月:“难道就没有第二种方法了吗?”
还没等到苍月的回答,便听得一个声音自门口响起。门没有关,青曦大跨步走进来,面上全是不悦甚至恼怒,他朗声道:
“除非你能想到,让六族同意彼此通婚的方法,你能一统天下。”
见来人是他,顾频频别过头去,苍月正想要先退下,却被青曦一个眼神留下,他走向顾频频,直面她,居高临下逼问她:
“你还要不懂事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只要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是包含着无限的悲伤与愤怒的声音,这声音满是隐忍,却又满含爱意。
也顾不得苍月在场,他上前一步,道:
“频频,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都有他必然要走的路,你可以不喜欢我,甚至可以终身修了无情道,但你硬要打破千百年的规矩,别说是啸横雪,就连我,也断不敢爱上一个他族的女子!”
说着,他的小指的红线开始发着微弱的光,那红线越缠越紧,仿佛如同诅咒一般,可是这一点疼痛,远远比不上他心底的痛。
爱让胜利者高高在上,也让另一个人变得卑微。就在早上,他还踌躇满志,他还意气风发,可刚才,就在门口,他的所有高傲,所有曾经那些让他无比荣耀的东西,一瞬间,都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他苦笑道:“上天垂怜,我爱上的是同族的女子,上天不怜,我越爱她,她却越是离我而去。”
顾频频心中也开始有些酸楚,她颤颤巍巍上前,拉过他的手,却开始解他手指上的红线。
“只要解了红线,你就会忘掉对我的这种感觉,或许刚开始会很痛苦,但你别怕,我解开过一次,后来就好了。”
青曦眼中的光又乍现,到落寞,直到最后的完全消散。他宛如一具行尸走肉,静静地看着她认真地解开他的红线。
他的笑,惨淡而令人心碎。
他在心底说:你总说是因为红线,才动心不已,那么我们不妨赌一次,看看没有红线,沧海桑田,我是否还会爱你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