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绵延几十里,无数青峰,树木遮天蔽日,其中花鸟鱼虫,应接不暇。
有二猿猴,一曰策鳄,一曰策源。二者本为一人一猿,因主人受难,神猿舍身救赎,故一者身猿人首,另一人身猿首。
二者终年修行,身处六族之外,喜食妖丹神骨。
青曦任由二猿围着自己嗅来嗅去,并不停地摆弄他的衣衫,毫不反抗。突然,身后的策鳄伸出利爪,朝着青曦的后心掏去。
一道神光护体,将策鳄震得飞出数米远。
望着口吐鲜血,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的策鳄,策源在一边护着它,二人再不敢上前。青曦缓缓开口:
“我此次来,就是央求你二人取我三块神骨。”
策鳄捂着胸口,强压着畏惧:“你是上神,神域什么高明的医师没有?何必还来求我们兄弟二人?”
“神域之内,无人敢取我神骨。”他神情淡然,仿佛看破世间一切,也放下了天地万物。
可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看破世间一切,也最看破了自己的内心。为执念所误,也甘愿被执念所误。
策源冷声道:“要我们帮你取,也可以,只是我们兄弟二人从不白白做好事,不管你是谁,都须留下一根神骨做报酬。”
“好。”闭了眼,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止水,好似这取神骨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策源缓缓上前,试探着,将手伸向青曦的前胸,正要触碰到衣襟的一刹那,树林中飞出一剑,险些割下它的手臂。
策源大骇,护着手腕怒目而视青曦。青曦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树林,挥了挥袖子,一道神障挡在面前。
涟漪扑过去的时候,已经被神障挡着不能上前。青曦的神障,是神君最后防护,因此格外坚实,纵然是一整个妖族、魔族,也须花费极大的修为与时间,才能有所触动。
“开始吧,不必管她。”青曦淡然道,闭上眼,一只手拉松领口,里面细白的嫩肉露出,策源看了不由得吞了口口水,随即伸出手去。
涟漪在障外使劲拍打着结界,哭着喊着,障内置若罔闻。不用听也知道,她的每一句,都是那样无助而凄惨。
她大哭,哭喊道:“神君!让我去,取我的神骨,神君,您不能没有神骨啊!”
可青曦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策源的利爪已经伸入到他的胸膛,神力四溢,随即,一根神骨被抽出,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震得青曦脑中嗡嗡,他身子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策源扶着他的身子,将神骨放置一边,又去取第二根。
一根,为了你剜肉救我;一根,为了你嫁我为妻。
为义,我还你一命;为恩,我还你一骨。
待两根拔出,青曦已不能站立,神力四溢,西山千百树灵,皆受此泽被,纷纷振叶。
策鳄扶着胸口坐了起来,摇着头:“从来没见有一人与虎谋皮,还乐在其中的。”
涟漪已经哭着不能起身,跪倒在结界之外,她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候,她甚至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让顾频频靠近神君,神君那样天之骄子的一个人,他怎么能为她活到如此可怜!
待三根四根拔尽,青曦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弑神锥,勉强支撑着不倒地。
这一根,为那日在汤谷与你驭金乌;这一根,为我甘愿为你束红线,作茧自缚!
神障自然消散,涟漪扑进来,抱住青曦,面上已满是眼泪,她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胸口,替他将衣衫整好,又以自身神力遏制住青曦四溢的神力。
策源手执四根神骨,见情势不对,一把将神骨扔向策鳄。但还没来得及发话,一剑飞向它的喉,它的身体顿时僵硬,重重倒在血泊之中。
剑回涟漪身边,悬空漂浮。她回身,站在策鳄面前,望着它。
策鳄呆坐在原地,它实在无法想象,眼前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它与策源在此地千百年,千百年来,无一敌手,今日策源却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了!甚至连一招都没出!
它望着手中的四根神骨,身体开始忍不住发抖。涟漪伸出手,只听它颤抖着声音道:
“你……你是神族的……涟漪。”神族高手无数,但能到此境界杀人于无形的,只她一人!
那么涟漪护着的这个俊美男子,正是……
可还没等到涟漪发话,策鳄迅速将一根神骨吞入腹中,大笑:“我从未想过如今变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能一食神君骨血!我此生足矣!神族,你害我至此,我今日也算报仇!”
说着,它又欲将其余三根捏碎,然而它的速度怎能比得上涟漪,虽然被它生吞神骨的样子震惊,但仅一剑,手起剑落,涟漪手中,已出现一条满是毛的胳膊。这手中拿着三根神骨,只是虽然胳膊齐齐被切断,手仍然紧紧握着神骨不松开。
策鳄大笑,仰面望着天,丝毫不为自己断臂而感到痛心,反而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策源,我来陪你了!”
话还未尽,肚皮就在剑芒的飞舞下被开剥,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涟漪捡起还未被完全消化的神骨,心如刀绞。
青曦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手中握着弑神锥,闭眼不省人事。
梦,那是一个很冗长的梦。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梦里青曦身着红衣,玉石、锦绣衬得他的面庞越发丰神俊朗,他阔步挺胸,春风得意,仿若人间中榜的少年郎。
那张熟悉的面庞在红盖头之下,她眉眼弯弯,一如人间娇俏少女。
他们走过无数人群,走过神族的参拜,甚至走过摘掉面具的苍月——面具之下露出顾芒之的脸。
走过顾将军,走过上一任神君,此刻的青曦,不是神君,一切都还只是最初的样子,他只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她的心也未曾被打开过,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什么是恨。
只是他与她喝下那杯合卺酒的时候,他告诉她,没关系,他说以后你的情,我来教。
我也不懂什么是爱,可我愿意学,我们两个人一起学,我们一起爱下去。
梦里多好啊,青曦沉沉睡去,梦里没有战乱,没有流离失所,也没有误会,有的,只是一切最开始的简单与美好。
神域休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对于人间,对于六族来说,都可以无所谓。可神族不一样,神族位于六族之首,神族一日不运转,六族一日无主。
六族纷纷扰扰,人心惶惶,都在议论一个问题——神君缘何不上朝?
锄灵殿内外,医师无数,可无一人救得神君。神君缺了神骨四根,可四根尽在其侧,无一根可入他腹中。
为首的神医摇了摇头,道:
“神君在梦中不愿醒来,神骨也是自愿剥离,为今之计,只有敲碎这根未被完全腐化的神骨,让神力慢慢渗入神君体内,再弄些玉芝来,帮神君,缝上取神骨的伤口。”
说到最后的时候,竟连神医也为之不忍,别过头去,不再望向青曦。
神域千万玉树,一夜春风,花千树。
涟漪头枕着玉枝,手中拿着一瓶清酒,那是在伏岭时,顾频频酿好的青梅子酒,她带了一些回来,一直没机会喝,如今却拎了一瓶,坐在树下。
商歌垂着头,走到她身边,靠着另一边的玉枝,久久不发一言,却偷偷看向涟漪。
“涟漪,”他终于忍不住了,皱眉嘟着嘴道“你说什么是爱?神君为了顾小姐,神君都不愿意做了,命都快不要了,为她取神骨,又为她长梦不愿醒,可顾小姐什么都给神君带不来,他还爱她做什么!”
涟漪闷头喝了一大口酒,很多时候,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自小流落六族,虽为灵族后裔,但天赋极高,神君救她于豺狼之口,唤她入魔境之时,允她正道,赐她姓名,将她编入神族,又派她驻留人族。可是在人间多年,她始终认为情爱之事不过是人族愚蠢参不破,不料今日,自小聪颖的神君,也为情一字,做出不少傻事。
“涟漪,涟漪?你说嘛!”商歌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概是,爱就是不问能得到,一心付出吧?”涟漪垂下头,将酒瓶化作一缕青烟,歪了身子靠在树上,仿佛卸掉了所有防备,从此世间一切,皆与她无关。
爱是不求回报,可这世间不求回报的感情,实在太多了,多到分不清有时候是在报恩,还是在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