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补觉,更不会笑。
其次……据他自己说,体内的“焚烬”是极其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它们的反噬,他平时就连打盹也是小心翼翼。就算他想睡,等他稍有困意的时候,体内的物质就会躁动起来,逼迫他不得不清醒过来。因此,在过去的时日里,他几乎没有主动犯困的时候。
而这次……
我本能地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尽管我得知他不用睡眠,我还是对他慵懒地半倚在墙上伸懒腰的情形感到了一丝触动。
也许在我的心里,我总有种潜在的愿望,希望他可以有不再疲累、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的时候。
还没等我做出反应,我忽然觉得昏昏沉沉的,再睁眼时,竟然看到了类似幻觉的东西。之所以肯定地说眼前的场景并非现实,是因为变化后的这里……根本就不是原来那个放着一口不祥棺材的部族地沟。
面前的场景很是熟悉。我回忆了片刻,很容易就想起来,这正是在储物盒的“回放”里看到过的、段氏族地的画面……
我怎么会突然“变”到这里?
然而接下来,我看到了更加令我震惊的一幕。
族地的大厅里,无数的人正在进进出出。而他们,都穿着段氏的传统服饰。
难道,这也是幻觉?或者是回忆的投影?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太真实了。尽管我明知这些都是虚假的,段氏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毁于一旦,可是,眼前场景的真实度却居然动摇着我心里的观点。
我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疼得我直抽气。不是做梦,就是幻觉了。我匆匆忙忙地在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地方转了一圈,从一个个行走着的“族人”们身边擦肩而过——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们身上的气息。
太可怕了。我尽可能快速地从人群中穿过。他们的形象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有那么一刻我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差错。
正在往段氏族地厅堂的门口走时,身后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叫住了我。
“你去哪儿?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你的衣服为什么还没有换?”
我疑惑地转过头,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身后,用半是恼火半是好笑的眼神看着我。她戳了戳我的脑门,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直晃到现在才回来?客人们都要到了。”她靠近我,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你的言行举止在段氏会有怎样的影响吧?今天来的客人很重要,你可要好好表现哦!”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在跟我说些什么啊?然而,当我看到她离近的脸庞时,我脑海里突然有似曾相识的一幕闪过。
那是在天空人偶城的时候,我从摆放人偶的架子上看到的,我的……
在那一刻,我几乎是忘了自己是谁、为何而来。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她看上去已经年过四十了,样貌比架子上的人偶面相要年长,可是在人偶城的那一天,她的容貌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哪怕是岁月的洗礼,也永远不会抹去……
我的母亲。
可是……
我正出神的时候,面前的人却完全不知晓。她见我不动,语气里已带了三分焦急:“再不去换衣服,到时候客人们来了,不是会看段家的笑话么?快快上楼去,你的衣服放在房间衣柜的第二格,别弄错了。”
她自顾自地说完这一番话,看到我的表情时,她忽然僵住了,有些怔怔的。
“濯,你今天是怎么了?”
她轻声问道,伸出手来。
我忽然醒悟过来,一转身躲过了她就要碰到我脸上泪水的那只手——她的手白皙而又纤细,戴着一只刻着段氏家徽的戒指。
“别碰我!”
我几乎是本能地吼了出来。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在段氏的厅堂里回响着,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段氏的厅堂,原来还有着各种忙碌准备的人声,此时由于我突然的一声喊叫,而出现了彻底的寂静。
大家纷纷转向我,神色有些诧异。
我的目光从他们的面孔上逐一扫过。有些是我曾经在储物盒的记忆里,或者是人偶城的架子上见过的,甚至有些稀薄的印象。更多的是我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但我心里知道,他们都是段氏的族人,我的亲人,也是……在二十年前的动乱中死去的人。
但是,这一切并不因为我心里残存的理智而改变什么。
母亲看到了我的举动之后,她有些惊讶,随即面色有些忧心地望着我。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因为她的惊异和忧心轻易地击中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地方,正在发出显而易见的回音……
太可怕了。
我匆匆转过身,拼尽全力不去看他们的脸,向大厅外跑去。
就在这时,前方的族人忽然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不过不是为了我。
在人群让开的那个缺口之中,几个男人向我走了过来。
在最前面的那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怎么回事?”他大步走来,看到我和周围人的异样,微微有些吃惊。但他看到我和族人们的反应之后,大致明白了是什么情况。他对我说道:“你应该明白,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说着,他对身后一人说道:“玖宁,你先去准备迎接一下客人,我布置了厅堂里的事情之后,马上就来。”
“好。”他身后那人很快答应了。我心里又是一震。
是段玖宁。
这里的他远不是我记忆中的那般憔悴模样。此时的段玖宁神采奕奕,在听到了我父亲的话语之后,他爽快地答应了,对我点点头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我看着眼前那人熟悉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无法言语的痛楚占据了我的整个神经。太真实了,以至于我想要即刻从这诡异的世界离开,以防发生了让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随我来吧。”父亲身后走出来一个人,对我招招手。他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是……这个世界的方修吗?
我环视四周。父亲,母亲,段玖宁,方修,族人们……
“是谁……开这样的玩笑!”
我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对这件古怪事情的出现感到深深的反感。但即便如此,我却至今都没有干脆地从这场幻境中脱出。
我暗暗问自己,我到底在等什么?
但是心里这样问着,我的双腿还是忍不住跟着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方修走上了族地的二楼。
之前的记忆中所谓的“二楼”一直是缺失的,因为段氏家族层面上的大型活动都是在厅堂内举办的。二楼比下面要安静得多。我默不作声地跟着“方修”走到一间屋子里,看着他帮我从古色古香的大衣柜里拖出一套衣物。
“抓紧时间吧。”他轻声说道。
我心里一团乱麻。胡乱把那身衣服套上,我感觉怪怪的——毕竟是第一次穿本族的服装,而这一切很难让人相信只是一场幻境。太真实了。无论是衣物的触感,还是眼前人物的动作、神态。倒和眼下流行的“穿越”的感觉很相似。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下了楼。其实这样家族团圆的场景我不是没有幻想过,但是无数次梦醒过来,我也只是失望地想起来,那些只能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
可是到了现在,所有我期望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一口气跳到了我的面前,毫不留情地把我心中所有美好的愿景当做事实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本能地感觉到一股逆反的愤怒填满了我的内心,而对于现状的留恋却将我陷入矛盾的泥潭。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离开的愿望不是很坚定。
下了楼之后,厅堂里的人们准备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我也得以看到父母先前所说的“客人”。
我没想到,那些客人,竟然是墨氏和顾家、还有宋家的人。
我看到了很多个熟悉的身影。墨羽和他的弟弟以及双亲;墨渊以及其他的墨氏族人;我曾经的姥爷、顾伯还有顾安;宋平泽、顾苏……
与现实不一样的是,段氏和墨氏、顾、宋等家都是以一种平等的方式接触。段氏的族人们和墨氏随意地混坐在一起;段氏的嫡系和旁系族人没有分别地在同一张桌子上谈笑风生;我被朋友们围坐在中间,听他们讲述天南海北的稀奇故事……
眼前的景象很真实,也很震撼。我看着人们无拘束地坐在一起交谈着,再没有段、墨之分,再没有主从之别,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所有的人都开开心心地出现在同一个画面,回忆着过去,畅想着未来。
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
看着这亦真亦幻的一幕,我的眼里难以抑制地流下了泪水。
真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段氏未灭,家人健在,合家团圆。
我深深地埋下头,用手捂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