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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些过去跟你说说吧。”聊的时间有些长了,秦寻雪身子还没好全,出门前还被鹂雀唠唠叨叨灌了些苦药,药里放着些安神的药,如今药劲上来了,倒是有几分倦怠。

秦寻雪目光悠远,没放在周泽年身上,望着外头飘落的雪花,说出的话却一片冷淡,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

“我名字里带着‘雪’字,却并非出生在冬日。我的生辰在盛夏,名字不是秦明远取的,是薛姨娘取的。”

秦寻雪眨眨眼,还有心情和周泽年开玩笑:“猜猜看,明明是夏日出生,为何我名中有雪?”

周泽年看着她,眼底藏着些心疼。秦寻雪笑着,眼中却丝毫没有笑意,比起平日里更加冰冷几分。

“这些往事若是让你难过了,便不要再提起了。我并没有那么想要知道阿寻的过去,过去若是沼泽,那便不要回忆了,阿寻只管往前看。”

秦寻雪歪头,难得察觉到周泽年的情绪有几分不对劲,他并未掩饰那些心疼,秦寻雪看在眼里,像是被那显而易见的心疼刺痛了眼,微微眨了眨眼睛,移开了目光。

“没关系的,”秦寻雪轻声道,“我早就走出来了,没必要心疼的。如今向阿年说这些往事,不过是想说便说了,并不觉得难过。”

周泽年明知她在说谎,但不知怎么劝她。秦寻雪的态度很坚决,她说自己走出来了便是走出来了,秦太后尚且固执,秦寻雪又如何不会固执呢?

可是阿寻,周泽年垂眸,看着秦太后敲着汤婆子的手,若是走出来了,提起这些往事时为何还要焦躁呢……

周泽年点点头,把话题拉了回来:“可是薛姨娘喜欢冬日,喜欢雪?”

秦寻雪轻轻松了一口气,周泽年没有追问,她也顺势而下:“说对了一半。”

周泽年皱眉:“为何只是一半?”

秦寻雪勾起一个略显讽刺的笑,眉眼艳丽的女子收敛了素日里的慵懒,变得高高在上。她垂着眼,语气含笑,不知是在讽刺谁:“薛姨娘喜欢雪。但这个雪可不是冬日里的雪。”

周泽年一怔,感觉自己的心骤然停了一下。面前的女子声音依旧带笑,揭露了血淋淋的事实:“重点可不是雪,重点是‘寻’。薛姨娘出身江南一支的薛家,已经掌权的薛家嫡女有一个心上人,那人名字里也有一个‘雪’字。一介白衣,自然配不上高贵的薛家女。在那位嫡女不知情时,这人被打断手脚,丢到边疆去了。此后经年,生死不明。薛家覆灭,薛姨娘被赐给了秦明远,她被迫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寻雪’。寻什么呢?什么也不寻。只是为了纪念她情窦初开时的遗憾罢了。”

秦寻雪笑着说着这些残忍的往事,眼神却没有落到任何地方。她只是遥遥看着外头的风雪,眉眼平静。

“最后,薛姨娘死在了一个冬日,那日白雪皑皑,梅花满枝。”

周泽年呼吸停滞了几息。秦寻雪周身明明满是平静,却好像有过分浓重的悲伤把她包裹起来,谁也触碰不到她。

秦家庶女,从出生起便不被人期待,连名字都是为了纪念而起的,她从头到尾都不属于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被裹挟着长大。

“阿寻……”

“不必同情我,”秦寻雪闭上眼,摩挲着手上已经变得有几分温热的汤婆子,明明不知周泽年要说什么,但她还是简单地将周泽年接下来的话归于同情一类,说话也不算客气,“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无论我的出生有没有人在意,无论我的诞生是否只是计划的一环,如今赢家是我,而非任何人。没有人可以裹挟我,无论是薛姨娘和薛家,又或者是帝王。”

周泽年摇头:“我知道的。阿寻不需要同情。我只是想问阿寻,为何不改掉这个名字?”

秦寻雪看着他,眼里有几分惊讶:“倒是很少有人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便说让我换掉名字的。”

齐雅韵当初知晓这件事时也并非是同情,她只是气得恨不得把薛家一锅端了,那段日子她连云夏都看着不顺眼。只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劝她换个名字的。

“为何不?”周泽年的眼神澄清,“既然不喜欢,换了便是,还是说名字记在族谱上不易更改?”

秦寻雪摇头:“庶出的女儿是入不得秦家的族谱的,薛姨娘当初也不愿让我入秦家的族谱。”

“那改起来不就很方便了吗?”周泽年又没有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世俗约束着,他的名字是母妃取的,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满,若是周明帝取的,他定然是要换个名字的。

秦寻雪看着他好一会,突然就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像是被戳中了笑穴一般,有些停不下来。

周泽年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秦寻雪笑,有几分心不在焉。他想,阿寻还是这样开怀的模样最好看。

秦寻雪笑够了,慢慢坐直,看着他笑了笑,语气中刺骨的冰冷到底是少了不少:“不必了。我有自己的名字,追月,记得吗?”

“好了,”秦寻雪微笑,“我真的不难过。”

啊……还是被看出来了。周泽年垂眸,毫不意外自己故意逗秦寻雪笑的事实被发现了。秦寻雪不接受他的同情,或者说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她是高傲的,那是独属于她的骄傲,周泽年喜欢她骄傲的模样。并不是不心疼,但秦寻雪孤身一人走过那段黑暗的岁月,早就不需要旁人心疼了。

周泽年却并没有承认:“我并没有说阿寻难过了。阿寻接着说就是了,我会好好听着的。”

秦寻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着往下说:

“我是秦家庶女一事并没有瞒着任何人,虽然五岁后养在阿娘膝下,但我并没有记在阿娘名下。阿娘是个顶顶善良的人,她知道薛姨娘的身世,看得出秦明远和薛姨娘之间有事瞒着她,看得出薛姨娘并不愿意生下我,但还是心疼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便还是把我记在薛姨娘名下。”

“薛姨娘谁都不喜欢。她和玄清帝那个疯子开了赌局,赌她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能不能颠覆朝局,会不会是真正的薛家人。”

“放在任何一个脑子清醒的帝王身上,这种荒唐的事都不可能发生,偏偏玄清帝是个疯子,他同意了。”

“薛家出过一个贵妃,很久之前的事了,”秦寻雪皱眉,对这件事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厌恶,“薛家的血脉有问题,真正的薛家人都是疯子,薛家女尤为严重。那个贵妃就是真正的薛家女,嚣张跋扈,干涉朝政,甚至最后拥兵自重,差点杀了当朝的皇帝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最后,她死在了朝臣手上,那个皇帝明知贵妃要杀他,却还是在贵妃死后罢朝半月,要追封她为皇后。多可笑。从下一任皇帝开始,明明是开国功臣的薛家被逐出京城,定居江南,后宫中永不出现带着薛家血脉的女子。”

秦寻雪看着周泽年:“薛家确实容易出疯子。既是疯子又是天才,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大多是顶尖的世家。他们一边惧怕着薛家那过分要命的血脉,一边垂涎不已,想要同薛家联姻。就算十个里面只能出一个薛家人,就足够让人眼红的了。”

“而我,”秦寻雪微笑,“自然是薛家女。”

周泽年沉默,欲言又止:“阿寻,我有些好奇,你们是靠什么分辨血脉的?”

秦寻雪垂眸,面无表情:“薛家有自己的法子,就算不是薛家女,他们嫡系也有法子让人拥有薛家的血脉。薛姨娘离世前,每个月的十六都会用刀割开我的手腕,放上小半个时辰的血。秦明远知道这件事,替她隐瞒着。直到她病入膏肓,我才不用经受这种折磨。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什么薛家血脉,对我而言者并非荣耀,而是枷锁和痛苦。”

秦寻雪很少会这般直白表露自己的心思,许是今日气氛正好,也或许是她脑子有几分混沌了,又或许是周泽年的态度太过平常,这些平日里要瞒着旁人的话她说出来倍感轻松。

猝不及防听到了秦寻雪过去的经历,周泽年瞳孔微缩。他声音有点发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我记事起。”秦寻雪记不得了,往事太过痛苦也太过久远,她没必要揪着不放。

周泽年屏息,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阿寻,既然世俗没有标准,薛家也已然覆灭,如今你是掌权者,是不是薛家女不全由你定夺吗。”

这些话他说得诚恳,倒是让秦寻雪有几分愣神。诚然,她憎恨着薛姨娘,却又不得不被她裹挟着颠覆了玄清帝,她被迫成为合格的薛家女,没有人告诉她,其实她可以不做薛家女的。

秦寻雪眼眶有几分酸涩,像是短暂放下多年背在身上的枷锁,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却还是被周泽年的话打动,仿佛自己真的没有背负着那些悲惨的过去,没有被血淋淋的伤口裹挟着成长,只是秦寻雪,只是她自己,不是棋子,亦然不是执棋手。

“太可恶了……”秦寻雪喃喃道,她抬起手捂住眼,不知是哭是笑,“原来,我可以不是薛家女啊……”

她不在意血脉,却被这件事束缚了很多年,被薛家血脉折磨很多年,午夜梦回时,明知没有人可以再强迫她放血,也还是感觉到遍体生寒。

周泽年却说,她可以不是薛家女。明明轻而易举就可以掀翻的过去,却如同囚牢一般将她困住。

周泽年伸手,却顿在半空中。他神色晦暗不明,有些嘲讽似的笑了笑,收回了自己的手,静静等着秦寻雪恢复平静。

秦寻雪的情绪失控只是短暂的。

“……其实,这件事压在我身上已经太久了,”秦寻雪轻轻开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神色却轻松了不少,“旁人提起我总是说,从秦家庶女一跃成为大齐的秦太后,覆灭秦家和薛家,阴晴不定,手段诡谲。他们窃窃私语,道一句不愧是薛家女。”

周泽年定定地盯着秦寻雪:“薛家女不过是他们技不如人,所以强加的罪名罢了。哪里有什么天生的疯子,哪里有什么血脉问题,不过是揠苗助长,催生出的悲剧。”

秦寻雪笑了笑,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认同周泽年的话。血脉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谁也说不准。而且,秦寻雪知道,世家对薛家的恐惧做不得假。当初她对薛家下了狠手,世家一边畏惧她手段狠厉,人人自危,一边又拍手叫好,对薛家覆灭一事很是高兴。

秦寻雪有些乏了,抬起手掩住脸,轻轻打了个哈欠,眼圈微红。

周泽年却注意到了旁的事上。

“阿寻这些日子没有戴着当初我送的那个玉镯吗,是厌倦了吗?”

这话意有所指。

秦寻雪放下手,虚虚环住寻常戴着玉镯的手腕,微微一笑:“这些日子身子不太舒服,鹂雀说不必戴着这些个饰品,我便没有戴着玉镯。”

周泽年点点头,像是接受了秦寻雪的说法。他不经意间试探着秦太后的口风:“许州盛产玉石,奉阿寻的令处理私自铸造货币一事时,碰上了个行商,他手上有一条用和田玉做的玉镯,洁白无瑕,想着前头送给阿寻的镯子是借了秦大人的风,如今我想要自己送个给阿寻,也不知阿寻喜不喜欢。”

秦寻雪库房中有不少玉镯,只是她不爱戴。但如今,她只是抬起眼看着周泽年,语气平静:“自然。”

“只是不巧,我赶回来得急,没带着那条玉镯。若是阿寻愿意,待我了结许州事,回来后亲手替阿寻戴上,如何?”周泽年笑眯眯的,语气带着几分引诱的意味。

秦寻雪看着他。周泽年的意图很明显,他在透过玉镯问她,许州事了,京中事平,一切尘埃落定,她是否愿意为他留下,或者,活着。

秦寻雪轻叹一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眉眼,手盖在他的眼上,声音有几分缥缈。

“为何一定要一个答案呢……罢了罢了,阿年,这可是你说的,待到从许州归来,亲自为我戴上镯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