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长明极有眼色,立刻将那女子拽了出去,把门关好。
待到屋内重新恢复安静,裴渡将双手搭在脸上,只觉心烦更甚。
是啊,怎么可能是她。
她如今早就没了,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共赴黄泉。
且不说这个,她若没死,也是一心一意想杀了他的,怎么会如此温情脉脉地对他说话?
他从怀中摩挲片刻,掏出那个半旧的荷包,在灯下细细端详。
她一贯不善女工,上头的白鹤绣得乱七八糟,或许她也意识到了这点,到最后干脆放弃,这鹤连个翅膀都没有,成了四不像。
酒意让神志变得模糊,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一幕幕回溯,从他们在扬州的初遇、到裴府的点点滴滴,最后定格在她刺向自己的那一幕。
她神色冰冷,语气仿佛淬了毒一般冷淡。
她说,裴渡,纵然你费尽心机,也不叫我心蒙尘。
裴渡握着荷包的手渐渐收紧,到最后青筋暴起,似在逼问,又似自言自语般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想杀我?”
为什么要戳破他的美梦。
他们那时,本该鸾凤和鸣、瓜瓞绵绵、尔昌尔炽、相守到老。
可如今却成了这般。
留他一人,四处外任,与妻死别,不得欢愉。
就算将来能位极人臣,救世济民,名垂千古、
到头来也逃不过一句、
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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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灌在床底下哭了好半日,最后还是昌平请了隔壁的几个小孩来玩,他才肯出来。
小孩子忘性大,玩了好半晌,他也累了,吃过饭就闹着要睡觉。
谢栀用热帕子给他擦了脸,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月已高悬,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灯,许嬷嬷坐在桌前,一件件叠衣裳。
“娘子也该寻个地方定下来了,他也是可怜,没读几日书,私塾就去不了了,好不容易在这里遇见些朋友,却又要分别。”
谢栀打着扇子,神色就没舒展过:
“我也知道的,原本是想多留些时日,可这次却不得不走。”
许嬷嬷将灌灌的几件小袍服全部装到一个袋子里,末了细细打结,看谢栀一眼,试探着问出口:
“今日您让昌平去打听的那位大人,便是之前说过的仇家吧?”
谢栀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点点头:
“是,我与那位大人,的确有过节,为了安全,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只是她心中也有疑惑,算算日子,按裴渡的功绩,原本应该拜相了吧?
再不济也是个高官,怎么会去岭南?
岭南五府经略使虽说也是个从二品的官,但他之前已然是尚书令,此番,是被贬谪了吧?
谢栀不作细想,推开门走到外头,对正在院中整理行李的昌平道:
“昌平,咱们明日一早就去码头买票,坐最早的船去苏杭一带,具体地点……到了船上再想吧。”
“是。”
谢栀又看向屋中那些画,思量道:
“好在没有未完的单子,不过还有七八幅画,带着赶路倒是不妥,这样,我明日一早,将他们送到画馆去卖了,提前要些盘缠,你也早些起来,去林氏私塾说一声,灌灌不去了。”
昌平点头:
“娘子且去安睡,这些包在我身上。”
谢栀摇摇头,同他一起收拾:
“今夜不睡了,还是早些走,以免夜长梦多。”
……
第二日清晨,别院中。
裴渡宿醉醒来,只觉头痛得紧。
他入内洗漱完,刚走到正厅,就见长明带着韶州官员进来,向他禀报吴知州案的后续事宜。
那几个官员昨夜送了些不该送的东西,被好一顿数落,此刻摸清了裴渡的秉性,也不敢造次,只规规矩矩地立在堂下说案子的事。
昨夜被裴渡扔在地上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此刻乱糟糟地堆在桌旁,长明急忙叫人来进来清理。
两个侍女入内,将东西一一放入锦盒之中装好。
这头裴渡听完案子,点头:
“便如此报上去吧,陛下一贯仁善,想必会给吴知州追封,安抚其家人的。”
“另外,”他语气变得沉肃,指着一旁桌上的那些礼物:
“若尔等胆敢再有这般以职务之便私下送礼之事,裴某不会轻饶,这些东西,全部拿走。”
“好好好。”
那几个韶州官员一叠声应下,急忙走到桌前拿回自己的那一份东西。
那幅《淡月胧明美人图》是司马送的,他将画轴卷起,正要放入匣中时,身后的年轻高官却忽然道:
“等等。”
裴渡方才余光瞥见那画中美人一角,只觉这手笔有些眼熟。
他走到司马身边,重新将画打开,仔细端详。
韶州司马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他的神色,介绍道:
“大人,此画乃是我们韶州一位女画师所出,这位女画师技艺高超,也曾帮过官府破案,对了,此次案件中……”
“还有没有她的其他画作?最好是带字的。”
裴渡急急打断他,盯着画轴上“云意”二字,微微出神。
云意。
女画师。
他对画艺不大精通,虽然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也只有一点。
可那画上的字,却让裴渡眼熟得紧。
可单凭两个字,根本看不出什么。
韶州司马与众人对视一眼,立刻道:
“有有有,官府放着些她为案子画的像,且案子结束时,画师都要写一份验书的,此地离官府不远,若是大人……”
“快去。”
一柱香后,“云意”的画像和验书就被送到了裴渡面前。
裴渡看着这一手字,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若说画像看不出什么端倪,可这字,他太熟悉了。
圣人曾言,裴卿写的一手好字,比馆阁学士都要好,其好就好在独成一家风韵,与他人不同。
可如今这字,倒有几分他的风骨。
而他手把手从临摹开始教习的学生,只有那么一个。
他手一松,字画重新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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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宁坊。
“灌灌,快从柜子里出来,把米粥吃了。”
许嬷嬷一边将行李放上马车,一边对灌灌道。
灌灌坐在空柜子里,见许嬷嬷一时半会过不来,又玩了好一阵。
“昌平哥哥,别忘了我的木马、还有鸠车、还有爹。”
他年纪小,昨日死活不肯走,今日听昌平说不用去私塾,一下子就被哄好了。
“木马太重了灌灌,不带了。”
谢栀从画馆里回来,刚好听见这话,对灌灌摇头。
她将灌灌从柜中拉出来,对昌平道:
“咱们得抓点紧,别迟了。”
“娘子放心,一应事物都准备好了。”
谢栀拉着灌灌,正要往饭桌边走,就听“嘭”的一声响动,木门被大力踹开。
一队手持兵械的州府官兵在许嬷嬷惊慌的叫喊中闯了进来,个个凶神恶煞。
灌灌才三岁,见此情形吓得大哭不已,拉着谢栀的裙摆,要谢栀抱他。
谢栀竭力抱起他安抚,却见刚走到庭中要询问情况的昌平被按着跪下。
那为首的官兵又指着她喝道:
“此女谋害朝廷命官,押下去!”
很快便有几个官差将她围住,灌灌哭得震天响,她刚要出声,一柄利刃已然悬于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