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孝帷里烛影昏暗。
容谙眉目清隽,嗓音舒缓,一词一句是他反复思量后才透出来的平静与淡然。
“一是陛下年幼,各府章奏他尚不能独自批阅,百官与内宦各有心思沉浮。陛下不能控大局,臣若丁忧,必要另择一人当国。”
“大胤朝堂良才济济,并非缺臣一人不可。只是个人有个人心窍,不同人当国手腕风格也不尽相同。”
“臣于凋敝之期接掌内阁权柄,刀削斧凿剜大胤脓疮,此时是伤痕累累缠着布帛,待养生息,重塑血肉。这如何经得起中途骤然换人,再遭一次刀削斧凿?臣,恐伤国本。”
“二是新政。”
“臣自当权后,黜陟朝臣不计其数。人言臣以六科控六部,以内阁控六科,实为复辟相权,独揽朝纲。臣无可辩驳。”
“可正因臣手中有权,追缴历年拖欠的赋税也好,整顿官驿堪合也罢,才能顺利进行。眼下清丈将毕,新法试行,最重要的关卡才刚刚开始。”
“殿下,臣所期者,唯富国强兵尔。”
“夷狄部落多变,此一时安稳非永久,大胤需得有强兵以固邦国。臣有意除军中积弊,安南侯亦奉臣命,初试招、统、调三权统一,于今次抗击海寇中颇显成效。可是朝堂上至今仍存反对之声。”
容谙低头看向自个掌心:“臣若卸下手中权柄,离开内阁,新政必付诸东流。”
他唇边缓缓掠起孤寂的弧度,看得赵徽鸾心头刺疼。
将此深心奉尘刹。
早在书房里看到这句话时,她就该明白,容谙已存了决绝的心思。
她指尖动了动,想要抚上容谙眉眼,便又听他说起了第三个理由。
“三是——”
容谙温柔地注视着赵徽鸾:“臣知殿下不惧与朝臣周旋斗法,可当初监政长公主是为制约而生,臣若走了,平衡就破了,殿下所要面对的将会是千难万难。”
“臣不可能留殿下一人在燕都,独自面对朝堂上的风雪。”
他太温柔,又太坚定,听得赵徽鸾眼眶酸涩,直想哭。
她何尝不明白呢?
她不惧雨雪风霜,可眼下大胤百废待兴,国库在容谙的操持下虽有进项却依然捉襟见肘,如此怎经得起她与朝臣一番内耗?
容谙又在抽她袖中的圣旨了。
赵徽鸾呜咽出声:“容谙,你知道夺情会给你带来什么吗?你的师友同窗、同僚学生都会唾弃你,厌恶你,更甚者有些人会恨不得把你钉死在不孝的耻辱柱上!”
“容谙,容谙,本宫错了!”
她太后悔让昂儿下这道旨意了。
并未明言却处处隐晦,何尝不是她存了试探容谙对丁忧守制的看法?
容谙指腹轻柔地拂去她眼尾湿意:“臣知道,臣无惧。殿下勿需自责,不丁忧原也是臣本意。”
赵徽鸾眼睁睁看着黄轴被抽出长袖,掌心空荡荡的,让人无措。
她瘪瘪嘴,狠狠咬唇,忍了又忍,她不想哭,明明容谙内心的悲愤比她更甚,容谙都没哭,她怎么能哭?
可容谙拍着她脑袋,像哄小孩一样用安慰的口吻说着:“殿下不必忍着,想哭就哭吧。”
她就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流出,赵徽鸾哭的是:“对不起,容谙。”
容谙无奈又心疼,灵堂前,孝帷之中,他不能抱她,只能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小姑娘的后背。
庭院里,依稀可闻孝帷中女子的呜咽声,惜春与拂冬眉头深深皱起,她二人相视一眼,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殿下如今的身子,能经得起如此悲恸吗?
可殿下入容府前下了死命令,吩咐她二人不可说。
好在赵徽鸾没有哭太久,亦没有久留,她出来时只除了眼睛通红,似乎并没有别的不妥。惜春二人暗暗松了口气。
回到长公主府,医女第一时间来了主院请脉,说是脉象隐有不稳,但问题不大。
赵徽鸾盘膝坐在矮榻上,没将医女的话听进耳朵里,她想的是临别时,容谙拱手同她郑重说道的那句“有劳殿下”。
容谙的意思是,他不愿丁忧,有劳殿下相助夺情。
另一个意思是,殿下是帮他,夺情不是殿下之故。
哭过之后的赵徽鸾已不再纠结,内疚帮不了她与容谙一点点。
臣子不能主动提夺情,容谙题请守制的奏疏明日就会送上吏部,夺情的旨意得由昂儿下……
正想着,眼前奉上来一碗漆黑的汤药。
赵徽鸾眼睫颤了颤,惜春紧张到指尖泛白,生怕殿下一开口就是让她寻医女换个别的汤药来。
直到手中一轻,亲眼目睹赵徽鸾将汤药饮下,惜春心头大石才落地。
……
内阁首辅容谙父丧一事很快在燕都传开。
有人愁的不行,支持新政的诸如傅旭初、谢芷瑶等人踌躇一夜,难以安寝。
也有人欢喜,终于可以赶走这个独裁专政的容谙,兴奋到恨不得去守在吏部衙门口,看容谙题请守制的奏疏得到批复。
御马监里,黄英手执一只小巧的紫砂壶,人躺在摇椅上,颇得兴致地嘬着壶嘴儿。
几个月过去,他还以为干爹又选择了隐忍,没想到竟藏了个大的。
那梁王不得先帝喜爱,早些年做了混账事险些革爵,多亏了干爹替他周旋。
可笑那容父也是个脆的,几杯酒就交代了。
干爹就是干爹啊!
一出手就是记兵不血刃的杀招。
“哎呀~”
黄英眯着眼,摇摇晃晃,他可太高兴了!
然而,不许守制的上谕很快下达。听闻消息,黄英惊得一趔趄。
太祖立朝以来,文臣夺情起复一事,少之又少,纵是高居首辅,死了老爹的该丁忧的都去丁忧了。
容谙难道能因此躲过一劫?
黄英实不甘心,他特意去了一趟司礼监。
见他来,不必言明来意,段思齐已摇头笑他急躁。
“容谙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读书人,最重礼仪孝道。他又是内阁首辅,当以身作则为天下人表率,他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