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府里出来,沈知韫已然恢复往常端庄温婉的模样,适才的快乐生动、明媚狡黠仿佛只是一日限定。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下,贴心地放好脚踏。沈知韫轻提裙摆,牵在她手上的大掌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她疑惑侧目。
云嵩温柔地注视她,笑问:“夫人可否陪我走一段?”
沈知韫点头道好。
空寂的大街上,一高大一娇小两道身影缓缓行着。
“一直未敢问夫人,去岁兵临平则门外,未曾与夫人相商,夫人可曾怪我?”
云嵩目视长街尽头,沉声开口。
沈知韫没有立刻回答,沉默须臾,她才道:“怪过的。”
一时间长街愈发寂静,凉风瑟瑟,吹鼓着他二人的衣袍与衫裙,头顶树叶簌簌作响。
沈知韫又道:“但想到我并非孤身一人,我身后乃是整个沈氏一族,也就明白了侯爷的用心。不怪了。”
不知者无罪。
小皇帝当日在长公主府外的那句“看来婉姐姐不知”,无论平则门外兵变与否,都将她与沈氏从中摘开了。
而她出身沈氏,小皇帝若想拿她做拿捏,还得反复思量。
因着最后三个字,云嵩原本绷紧的面容一瞬间缓和了下来。
沈知韫顿步,引得云嵩也停了下来。
她仰首望着面前高大的男人:“侯爷方才很紧张?”
“嗯,紧张死了。”
这口吻又委屈又撒娇的,与白日里容谙那句“殿下,快救救臣”,实在相像。
不愧是同胞兄弟。
沈知韫忍下笑意,别开眼望向来时路:“你方才怎么打发走车夫了?”
云嵩挑眉:“夫人走不动了?”
不等沈知韫回答,他背过身去,蹲下来,拍着肩膀示意沈知韫。
沈知韫也不扭捏,大方趴到他背上。
这一日实在累,云嵩没走几步,沈知韫已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她隐约听到云嵩低喃。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什么小时候?”
她声音含糊,在音落的刹那,人已经睡着了。听着耳畔柔和的呼吸声,云嵩无奈摇头,唇边却含上了宠溺的笑。
……
翌日一早,谢芷瑶登上马车南下齐鲁。
温言披着厚厚的大氅同匠人们围着看图纸,喉间突然一阵痒,他捂着帕子猛烈咳起来,再抬头时,看到了谢芷瑶。
四目相对,耳边喧嚣悉数远去。
谢芷瑶冲他弯起了唇,他才恍然眼前人是真实的。温言又惊又喜,忙将帕子收拢于袖中。
冬日开始飘雪,温言日日拥衾喝苦药,谢芷瑶来了以后,他似乎有好转的迹象。但大夫诊脉离开后,次次都是对谢芷瑶摇头,叹息声一次比一次重。
河堤的修缮已接近尾声,显然,温言也走到了生命的最末端。
难得一日晴好,谢芷瑶接过空掉的药碗,问他:“今日要不要出去看一看?”
温言的眼睛都亮了。
谢芷瑶唤人来抬肩舆,与温言登上洛河边的一处高地。
河边寒风扑面,谢芷瑶拉了拉盖在温言腿上的厚绒毯,温言握着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忙。
谢芷瑶坐在他身旁,远眺洛河风光,此刻的洛河安静得像个温驯的母亲。
“那一处是缕堤,用以束水冲沙,背水处一二余里是遥堤,可拦水势……”
谢芷瑶静静听他讲,许是说累了,温言的声音越来越小。
“温言,我看到了,那是缕堤,那是遥堤,还有格堤,月堤。”
事实上谢芷瑶根本不懂这些,她只是顺势接过温言的话,不让话音有落下的机会。
肩舆上的人听笑了,声音虚弱。
“瑶瑶,你看不到那么远的。”
“我看了,就是看到了。”
谢芷瑶凝视远方,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她方才说过的话。
握住她手的力道忽而松开了。
谢芷瑶嗓音一滞,及时握上那只滑落的手。她依然凝视着洛河,把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说到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她才颤着眼睫叹了口气。
“温言,我知你一生愧大胤,愧君父,愧百姓,我知道的。”
“温言,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她回过头,眼神平静温和。
当年一路追她到沈府的纨绔公子,歪在肩舆上,已然没了生气。
……
扶灵回京那日,齐鲁百姓夹道拜送“无名先生”。
再经洛河,匠人们拥谢芷瑶入新修建的碑亭。
石碑上刻着篇文章,字词平实无华,娓娓道来齐鲁风貌、洛河风光,以及束水冲沙之法。
“无名先生为齐鲁地奉献良多,我们商议着给他塑个像,留与后世瞻仰,先生得知后拒绝了,不让我们弄。他无官无职,无有名姓,就只留下了这篇文章。”
有个匠人蹲在地上刻碑收尾,缓缓谈起往事。
“无名先生说,往日旧罪难赎,他不过渺渺沧海一粟,不敢妄想福报功德。但若苍天垂怜,他希望所余一丁半点功德能尽他妻子所有。”
“他只愿他爱妻多喜乐,常安宁。”
谢芷瑶听着,看匠人刻刀之下逐渐清晰明朗,那是朵栩栩如生的山茶花。
一个“无”字已落下,谢芷瑶坚定道:“落款题,修缮者,燕都温家子温言。”
刻刀一顿,周遭百姓俱惊。
“什么?他、他姓温?”
那个残害忠良、欺压百姓的乱臣贼子温鸿的温?
“是,他姓温,是温家子,是温鸿孙。”
温言,你可以不图名与利,不求生前身后名,可我想替你求!
我,实不甘心。
……
回京后,谢芷瑶上书请旨为其亡夫正名,反遭弹劾。
在长公主与首辅等人的支持下,熹和四年腊月,小皇帝追封温言“文正侯”。
其所提“束水冲沙”为后世历代所沿用。
……
熹和五年春,靺鞨黑水部再犯辽东境,安南侯云嵩出征北上。
临别时,沈知韫取出一物递予云嵩。
“此物当物归原主。”
云嵩挑眉看着那枚月牙形玉佩,未接。
沈知韫又取出另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侯爷不知,我幼时贪玩,曾将母亲给我的这块磕碎了一个角。”
她把两块玉佩并到一处,云嵩果然瞧见其中一块在月牙尖处有碎痕。
“是以,夫人一直都知道,当年宫道之上,我是故意寻机接近?”
“知道。”
她幼时在江南听母亲提过临安府云家,后来父母亡故,收殓时她未在父亲身上看到玉佩。时隔多年,那块玉佩出现在云嵩手里,她便有所猜想。
她与云嵩,应当是有婚约的。
云嵩对她有意,却绝口不提旧婚约,而是堂而皇之问她心意,堂而皇之请旨赐婚。
她见云嵩久久不接玉佩,索性亲自将玉佩系上他腰间。
尔后,仰起头,盯着云嵩漆黑如墨的眼睛,认真道:“云逢歌,祝你凯旋。”
云嵩用力将人拥入怀中。
“婉婉,你等我,我绝不食言!”
“好。”
……
同年秋,老靖武侯章台于北境辞世,消息传回燕都。
不时,章南星奉旨北上主修城墙事宜,将改良后的火器带入北境。
明州总兵陈驰镇东南沿海,蒋彦白护河曲之地,章南星守北境固若金汤,安南侯云嵩平辽东境让敌闻风丧胆。
大胤,安。
……
【尾声】
熹和六年,春闱殿试。
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赵笙发现,陛下的目光频频落在一个女进士身上。
那女子,是那科钦点的一甲探花。
游街时,赵徽鸾与容谙在水云间天字号雅间,恰恰巧看到了对面酒肆二楼微服出宫的赵瑾昂。
从水云间里出来,赵徽鸾拉上容谙去异熟寺,容谙颇感意外。
“本宫信事在人为,但不妨碍本宫敬畏神明。听说异熟寺的菩萨很灵。”
容谙闻言,神情恍惚了下,尔后笑道:“确实很灵。”
庄重肃穆的佛像前,两人并肩而跪。
赵徽鸾替弟弟求完姻缘,却见容谙依然双手合十,双眼微阖,恭谨而虔诚。
“容卿,你与这异熟寺有何渊源?”从大殿里出来,赵徽鸾问出心头疑惑。
容谙道:“异熟寺圆了臣的心愿。”
“什么心愿?”
“升官,发财,娶殿下。”
感觉到身后人没有跟上来,容谙回头,果然瞧见赵徽鸾一脸怔愕。
他笑,拉过赵徽鸾的衣袖。
寺庙后山,满目青葱,实令人心旷神怡。
赵徽鸾拂过苍劲的树干,忽而转身同容谙道:
“容谙,你是本宫阅尽山花后独衷的苍松翠柏,是本宫识尽繁华后唯一眷念的流水轻舟。”
一句话,将二人带回永昭四十年的文华殿。
——臣愿殿下,如林间鸟,阅尽山花,如空中月,识尽繁华。
容谙眼中沉满温柔。
“臣不知何时起心悦殿下,待臣发现时,已经很喜欢很喜欢殿下了。”
“本宫还以为你同本宫一样,对本宫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呢。”
“或许,殿下是对的。”
事实上,无论前世今生,容谙在见她的第一眼,就萌生了娶她的念头。
那时,他不知她是谁。
只觉得小姑娘明媚若三月骄阳,应该把她娶回家。
就是,年纪小了点。
无妨,他可以等。
——正文完结——
—2024.2.21凌晨—
番外预告:两篇前世,一篇高甜婚后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