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八两好像头疼似的,皱着整张脸,有些不情愿地靠近过来,晃悠晃悠像张纸片子。他蹲下身,把手遮在眼眶旁边,往里探望了一下。“黑布隆冬的,能看见啥?”
“窗槛呢?”
张八两把视线拽回到近处,仔细瞧瞧。“嘶,这是磨痕吗?”他又趴近些,确定,“真是磨痕。诶,那个谁,以前这个地方就有磨痕吗?”他不客气地把问题抛给阿川。
对方显然不买账,动也不动站在警戒线外。
“死了吧?说话啊?”
晁荃如捅他一下,眼神示意他谨慎些。他看出张八两或许是因为不舒服,本来就大的脾气这才控制不住了。于是他自己回头问阿川:“吊起杨宝城的那根绳子还在吗?我想对比一下。”
阿川看了一眼他们,这才慢悠悠地说:“绳子送检化验了,在中华医院。”
张八两随即嗤了一声。在他看来都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难道凶手还能在绳子上下毒把人弄死不成?
晁荃如也是这么想的,但考虑和久井泰雄本来就是个钻牛角尖的家伙,他会做出这种决定也不奇怪。
“那我们就移步中华医院吧。”
阿川和张八两对这话有不同程度的惊讶。
张八两悄声怼他一下,提醒说:“去跟那家伙硬碰硬干什么啊?等他走了咱们再去不行吗?再说,今回让咱们混进警察署来了,回头再想进来可没那么容易啊,你可想好了?”
阿川则是紧锁着眉头,在思忖权衡。估计是担心被自己的顶头上司训斥。
晁荃如瞟了眼阿川的神色,小声回答张八两:“就是要去跟他‘硬碰硬’。你且放心,他们不会再阻挠我们调查现场,或者说,他们更欢迎我们来调查呢。”
张八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从阿川这些人的态度上来看,可没觉察出自己有多受欢迎。
但看晁荃如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人也少打诳语,常常夸下离谱海口,最后也都成了真。一句话,晁六少有晁六少的行事方法,他张八两是个喜看热闹的,犯不上碍着。
“我需要请示。”阿川憋出这么句话。
也都在晁荃如的预料之内。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阿川就对身边人嘱咐两句,自己转身快步而去了。没一会儿功夫,人回来,说“可以”。
晁荃如对张八两轻笑一声,似用眼神说“看吧”。后者对他嗔瞪了一眼,告诉他别嚣张。
出了警察署大门,上了车。张八两才卸了一身的劲儿,埋怨起来:“麻烦麻烦,活人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死人又吵得要死。你可知道里头吵得我头都要炸了?”
晁荃如被这话弄得浑身僵了僵。好像从张八两对他坦白后,这人就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什么也不藏着掖着,能说不能说的,一股脑儿往外倒,只管把他当个发泄口。
他用玩笑化解尴尬,问:“那里头可有杨宝城?”
谁知张八两还真正儿八经地回答:“没有。我也不是什么声音都能听见的,估计杨宝城也知道自己该死,他没什么冤屈可叫,安静得很。我倒还希望他说两句话哩。”
好嘛,晁荃如的调侃把自己圈里头了,更无所适从起来。他只能怪当张八两是在说些疯话,选择性地听听,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牛鬼蛇神的事他向来不信,却偏偏有张八两的存在。幸好他虽不信,但仍尊重一切可能性的存在,否则现在发疯的恐是他晁荃如了。
汽车一路开到中华医院。
远远看到门口招牌,让人觉得讽刺。中华医院挂了“中华”二字,却少医国人,连大夫都是,没点儿留洋背景,嘴里不遛几句洋文就进不了门槛。西洋人占的时候治西洋人,东洋人占的时候治东洋人,现在好歹把主权握在自己手里头了,也只治有钱人。哼,真是好大的“中华”。
晁荃如对这地方没半点好感。倒不是因为里头的人都喜欢用鼻孔看人,而是他们做事也喜欢用鼻孔瞧着做,关键时候碍事得很。
张八两从没来过,也说不出讨厌来,只是处处好奇,东瞧西看的,闲不下来。
小轿车风风光光往门口一停,就有不少人打量起了从上面下来的张八两。许是没怎么见过“主人家”开车,“仆人”坐的情况。可再一看晁荃如的脸,就都不敢再多事了。
中华医院里头十人有七八都认识这个兴趣怪诞又惹不起的晁家六少。有的是觉得自己高攀不起,有的则是纯粹不想沾上麻烦,还有一些是害怕——怕晁六少发疯打人。
因为他们都听过传言,说晁荃如曾在停尸房里一拳揍昏了某个医士。虽然对方声称是自己撞到了头昏倒的,但半张脸都肿歪着,谁也说服不了。后来那个医士就不干了,再也没出现过,就留下了一段不光彩的传说,被传得玄之又玄。这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张八两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少躲躲闪闪的视线。他好奇就问,而晁荃如回他“那是他们心虚”,害他听得更糊涂了。
一路跟着晁荃如径直走向停尸房旁的值班室,敲开门,没人。
“玩忽职守?”
晁荃如瞥一眼桌上的登记记录本,回答:“平时可能,今次还真不是。”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和久井还在里头。”
“哟呵?他终于不藏了?”张八两意外,哂笑那人,“我以为那龟孙得了信报,又跑了呢。”
“哼,他必然有事求我们,等好久了。”晁荃如跟着笑,“咱们也不能让人失望不是?”
两人拿不在场的人开涮,哼哼笑了两声,转身直接进了停尸房。
一推门,里头果然站着黑着脸的和久井泰雄和旁边的值班医师,身后还带了个一样是便服的手下。也不知是面前的尸体太难搞,还是他听见了他们在外面的笑声,和久井的脸臭得像随时能掏枪崩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