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曹瑞明的人都会看出来,这番话,不是他的风格。
前部分格局太大,最后一句又太过挑衅。
其实,这番说辞,都是无垢教的。
他也是在听完她的话后,才彻底明白通商一事背后的深意。
目光之长远,非他所能及。
在他自愧不如时,无垢却说,这也不是她的主意。
至于是谁,她也没有点明。
他没有再问,因为不管是谁,都已经让他信服。
又正因为信服,所以再在人前重复,就显得浑然天成、自信满满。
曹瑞明的最后一句话,是把整个大殿的人都架在了一个叫做“道德”的火堆之上。
是满足自己称霸一方的野心,还是以百姓为先,甘愿和平?
北漠尚武,四处征战的日子,是很多人心里的荣光。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穷兵黩武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富强,反而让他们越发贫穷,甚至食不果腹。
抢来的资源,根本不够战争的挥霍。
积久成疾。
等到图穆巴塔尔即位后,北漠迎来了最大的一次惨败。
败给了一向尚文的大祁,溃不成军。
大军战败,大君担责。
大君不想担责,就必然要找出问题所在。
于是,北漠的朝野,开始了历史上第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
第一步,就是和谈。
和谈的结果,便是送质子入祁。
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北漠屈辱史的开端。
可正是由于这一步,北漠痛定思痛,开始利用止战的这些岁月,发展民生。
第二步,言官。
中原历史上那一套选官制度,北漠根本没有。
北漠的官员都是由各部落的首领或在历届斗武中拔得头筹的英雄们担当,他们会打架,会打仗,但是不会读书,不会定国安邦。
图穆巴塔尔和少数几个对中原文化有了解的人一商议,当即决定开放了言官的选拔。
选拔方式也非常简单——
北漠各地在城门口搭起了台子。
只要直言敢谏,言之有物,就去台子上口述策论。
百姓喜欢的,就直接去面见大君。
百姓不喜的,也不会有任何罚惩。
对每个人能够上台的次数也不限制,一次不行,可以试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但是同样的内容不能重复三次以上。
公众不通朝政,但懂民生。
可能会因人云亦云,而做选择;也可能会被真知灼见所说服打动。
即使选出来的人十之有九是败絮,有一位是金玉,那也是北漠之幸。
通过此法,图穆巴塔尔最终选择了十位言官,再综合他们的策论,进行民生改革。
有试错的,也有成功的。
四十年来,是每朝每夕的努力,才让北漠百姓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北漠现在所有的安定,都是以止戈换来的,都是来自图穆巴塔尔的英明举措。
民间常说,先大君做最对的一件事,就是为北漠选择了图穆巴塔尔。
在这样的舆论之下,没有一个部落会轻易对抗大君。
在这样的成就之下,也没有一位大臣有权替大君回答战与和平的问题。
他们都在等能回答的人回答——
图穆巴塔尔未被曹瑞明的话激怒,眼中是北漠的千秋基业,他冷静地问:“若是要通商,孤大可派使者去京城,不必和你们自身难保的联城有任何联系。”
曹瑞明所提到的边城问题,也是他长久以来的忧虑。
只不过,他忧虑的是北漠的边城,联城的死活,与他无关。
要是通商能解决边城之忧,他大可以派人去京城。
京城那边,才是现在大祁的主力。
曹瑞明料到他有此问,想着无垢临行前的嘱咐,不急不忙地道:“启兴帝心中有家国天下,其他人未必有。”
图穆巴塔尔因他这一句陷入深思。
大祁现在是有多处蚁穴的千里之堤,一碰就倒,已经经不得任何大风大浪,和北漠四十多年前的境地无差。导致泱泱大国败落至此的,便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胸中无社稷的世家。
大祁的问题,比北漠更难解决。
大祁那些世家们,闭门造车,根本不愿意有任何变革,跟他们去谈通商,成功的可能性比无垢派一个无名无姓的秀才来北漠还要低。
曹瑞明看出图穆巴塔尔心中已有松动,便继续道:“启兴帝手书一封,愿呈上,请大君阅。”
图穆巴塔尔点头,侍卫便将曹瑞明手中的书信呈上。
大殿上,除了曹瑞明,都在打量着大君的神色。
在展开绢布的那一刹那,图穆巴塔尔坚毅平静的脸色骤变!
霎那间的变化让众人惊诧不已,都在好奇信中究竟是什么内容,才能让一向面不改色的大君有这般神情。
而这一幕,在一些老臣的记忆中,恰巧和另外一幕有些重合——
当年大君收到那森木德病殁消息的那刻,也是这样的震惊和悲恸。
而这次,大君脸上多了愤怒。
被回忆侵袭的老臣们心中又是一惊,好像他们猜到了无垢公主为何执意派人通商了。
他们私下讨论的时候,就一直觉得奇怪,无垢的行为,看上去是有勇无谋,送一个人来牺牲,而实际上,却有一种自信。自信他们会同意,自信他们不会将她的使者作为交给京城的投名状。
她凭什么笃定大君会放弃京城而选择联城?若是这一切跟那森木德有关,就顺理成章了。
那森木德的事,一直是他们的一块心病。总觉得事情奇怪,又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真相终于要揭开了吗?
大惊大愕之下,沉默更甚。
比沉默还要沉默的沉默。
曹瑞明没有抬头,但是敏锐感受到了周遭无法言喻的变化,顿时心跳如雷。
图穆巴塔尔看完信后,便闭上了眼,脸色怒红,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用力强压着心中的暴戾情绪。
可再怎么压抑,也起不到一点儿效果。
脑海中不停闪过那些平铺直叙但能杀人夺命的文字,不停勾勒出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阴谋肮脏的画面。
更是不停想起,他见那森木德的最后一面。
明明随着时间飞逝,已经模糊了的脸,此刻却无比清晰。
他想过无数种死因。
他想过无数个阴谋。
却从为想过,真正的原因是如此的荒谬可笑。
这就是大祁么?
那个打败他,杀了他孩子的大祁?
他视为一生对手的大祁?
他视为奋斗目标的大祁?
滑稽!
可笑!
肮脏!
他们的史书笔下,是怎么敢以清高之态,评判北漠民风开放、作风混乱的?
呵,道貌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