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凭着对惠州城一点残存的记忆,朝着城门方向狂奔。她自从重新缠脚以来,每天走不过几十步,每一步更是都慢吞吞的,从没这样撒丫子跑过。跑了片刻,双脚便酸痛起来。但是她这些日子饮食不缺,力气倒是增了不少,咬咬牙,反而跑得更快了。街上的行人见她一个大家闺秀不顾形象地奔跑,不免侧目,但她也管不得了。
远远地看到了城门,她才忽然有些担忧起来。门口守着几排卫兵,都是元军装束,看样子至少有三四十人,对进进出出的百姓一个个地盘查。她从来没有在白天看见过城门的样子,也不知道这里居然会查得如此严格。
她急中生智,拉过一个挑担卖柴的老翁,一边喘着,一边低声说:“老公公,我假装是你的孙女,跟你一起出城去,好不好?”不由分说,抢过他肩膀上的担子,就想挑在自己身上。谁知那担子却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她托不住,一下子又掉到地上。
那老翁拾起担子,挑回自己肩上,奇怪地看了看她,好像在打量疯子。
她又是一遭急智,摸出一小把钱,叮叮当当塞进那老翁手里:“就说我是你孙女!”
那老翁钱还是认得的,全身一颤,连忙揣进怀里,点了点头。
奉书低着头,跟在那老翁身后,果然立刻便被兵士盘问上了:“是干什么的?”
那老翁不慌不忙地道:“城外果子狸村,卖柴的。”
那兵士点点头,挥手让他过去了,又瞟到了奉书,眼睛一下子眯成了一条缝。
“敢问是哪家的小姐?出城做什么?”
奉书心里猛地一跳,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怎么看出来自己是大家小姐?硬着头皮答道:“是……是那个卖柴老公公的孙女。”
那兵士狐疑地看了看那老翁。那老翁却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这小姑娘消遣老头子哩。”一边说,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了,边走边伸手在怀里叮叮当当地摩挲着。
奉书瞠目结舌,一下子觉得被骗了,突然觉得自己好傻:“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先给钱,应该等出去之后再给!”
那兵士看看同伴,不禁哈哈大笑,“小姑娘发梦呢?那老头儿的孙女要是能穿得起你这身衣裳,他也不卖柴啦!老实跟大伯说,你是哪家的闺女?”他的语气居然挺客气的,不知是不是看在她这身衣服的份上。
奉书这才发现自己简直愚蠢透顶。这样一件狐毛领斗篷,配着下面的绣花缎裙、金丝荷包,怎么会是一个卖柴老翁的孙女?这也要怪她此前一年多里,完全没穿过像样的衣裳,早就忘记了“人靠衣装”的千古名训。
不过还没输。她一边估摸着阿染此时到底数到了几,一边鼓起勇气说:“我是文大人府里的亲眷,今天出城来散散心,你们放我过去。”
谁知几个兵士更是疑惑:“出城散心?怎的一个下人也不带?你和文大人怎生称呼?”
她觉得此时阿染肯定已经嚷起来了。大冷天的,她的鼻尖却细细地冒了汗,镇定了片刻,说:“我就是想一个人出去,文大人也是准了的。”一着急,把怀里的铜钱、纸钞、银子全摊了出来,“求求你们了,让我出去吧!”
这是她头一次独自使钱。她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不知这些银子够不够。她看到那些兵士皱起了眉头,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心想不妙,估计是不够。
一个小军官闻声赶来,一句话由远及近飘进她耳朵:“先扣下,查查到底是哪家的……怎么会有惠州府的官银……”
奉书这才意识到,寻常老百姓家里怎么会有银子?登时慌了,心一横,低头朝几个兵士一撞,肩膀从人堆中挤出一条小缝,撒腿就跑。身后的兵士轰的一声叫了起来:“站住!”“往哪儿跑?”
她全然不管,仗着自己身子矮小,居然接连绕过了好几个守兵。突然脚下一扯,竟是被长裙绊了一跤。她一骨碌爬起来,提着裙子跑。眼看前面又是一个年轻兵卒,扑过来拦自己,她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抽出匕首,吼道:“让开!”那守兵却伸手来架她的胳膊。她用力一挥,感到一阵阻力,那兵“啊”的一声痛叫起来,肩头的衣服一下子染红了。
她听到身后和头顶上乱糟糟地嚷了起来:“杀人啦!”“叫长官!”“截住她!”愈发心慌,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也来不及去捡。面颊滚烫,脚底下轻飘飘的,仿佛不受自己控制。
突然咻的一声,竟是一枝箭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她只觉得右耳一阵火辣辣的痛,电光火石间,蓦然想起当日在空坑逃命时,那擦着自己身子飞过的箭矢,还有那一派断崖、大江……她尖叫一声,全身一下子没了力气,踉跄着绊倒在地上。几柄腰刀瞬时指到了她的面门,几只手像钳子一样把她拽了起来。
她忍不住哭出声来,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但是她在一群守兵背后,看到了一个黝黑高大的身影。小黑子一脸焦急,背上还背着一袋她买来的笔墨纸砚,口中“嗬嗬”叫着,一双大黑手分开守兵,大步赶过来。他的一步顶得上常人的三步。他这般面貌,惠州城里独一无二。众兵卒知道他是文璧府里的人,一时间没人拦他。
奉书终于后悔了,呜咽道:“小黑子……快救我……我没想害你们,我只是……呜呜……你快让他们放了我……别杀我……”
那守城的长官朝小黑子略略一揖,问:“这姑娘,果然是文大人府上的?”
小黑子点点头,瞪了那些守兵一眼,他们便收了刀,放了她的胳膊。
这时候,她的几个丫环才哭哭啼啼地赶了过来。她们叫着“小姐,小姐!”一时却赶不到她身边。城门口早就堵了一群百姓,吵吵嚷嚷的看热闹。
奉书见守兵都已经退下,忽然心中起了个滑溜念头,一把推开小黑子,转身又要跑。可是小黑子的长胳膊一伸,便又把她捞了回来。小黑子神情有些焦躁,一把拉住她,便往回走。他的手好像铁铸的一样,任凭她怎么甩,都甩不掉。她想咬他,可是他太高了,够不着。
*
她一进府门就跪下了。文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身上的东西被一样样翻了出来:城门口丢下的匕首、磨得雪亮的剪刀、几件金银钗环、狗尾巴草编的一大堆首饰、写着父亲诗句的纸、还有……
“别动!别动那个瓶子!”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抱住瓷瓶,把它压在身子底下。
文璧怒不可遏,见她还敢造次,狠狠踢了她一脚。他是从公堂上匆匆赶来的,脚上穿着皮制的官靴。她被踢得滚了一两丈远,肋下痛彻心扉。两只手仍是紧紧握着,死活不松。
几个丫环匆忙跪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谢罪,给她求情。
文璧并不知道那瓷瓶里的乾坤,但那匕首和剪刀已足够让他大发雷霆了。
“说!为什么要出城?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伤人?”
奉书的意识都是模糊的,只听到了二叔的最后一句话,隐隐约约地想:“还好,那人没死……”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事!”
她挣扎着爬起来,蜷成跪下的姿势,像蚊子一样细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你偷偷准备了多久?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说,二叔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
她说不上来。二叔哪里也没有对不住自己。她觉得自己后悔了,但悔的并不是逃出去的心思,而是那个幼稚得可笑的出逃计划。因此她抿住嘴,把手中的瓷瓶塞到怀里深处,不说话。
文璧怒道:“在外面野了那么久,一点规矩都不懂了,是不是?你在家时,你爹是怎么教训你的?”
奉书忽然有了一丝凛然的感觉。成王败寇,敢作敢当,自己没做好的事,自己承担后果便是。于是她微微抬起头,说:“他会打我……”咬了咬嘴唇,又补充道:“可是,可是也没打过太多次……”
“打。”
周围的下人都吃了一惊,有几个嗫嚅着不敢说话。
“我说了,打!”
于是奉书让几个丫头婆子按住,狠狠吃了一顿笋炒肉。竹板上的筋络嵌进娇嫩的皮肉里,发出闷闷的响声。她开始还以为自己能坚持到最后,可是只过了一小会儿,眼泪就簌簌而下,钝痛变成了*,*又重新变回了钝痛,直痛到脊梁骨里。
若是小时候,她是会向父亲撒娇讨饶的,可是现在,大约说什么也是没用的。况且,她已经忘了怎么撒娇了。
况且,小时候,她挨打过后,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温馨的家,是母亲心疼的眼神,间或还有喂进嘴里的一颗蜜枣。可是现在,她睁开眼,看到的只是一片冰冷的地板,和一双黑漆漆的官靴。
她想到小时候,便嚎啕大哭起来,怎么也停不住。她看到二叔微微闭了眼,转过脸去,可是没说一句话。
小黑子忽然跑过来,扑通跪下,指指她,一双醋钵大的拳头狠狠击着自己的脑袋。他是说:这事我也有责任,要打便打我吧。
文璧连忙制止了他,扶他起来,又看了一眼哭得不成样子的奉书,狠下心来,说:“不怪你。野丫头欠教训。”
小黑子摇摇头,伸手挡在奉书身上。打她的婆子一个不留神,竹板便抽在了小黑子的手背上,眼看着便肿了起来。小黑子的皮肤是漆黑的,肿起来还是漆黑的,看不太出来。但小黑子已经痛得龇牙咧嘴。
文璧重重叹了口气,挥一挥手,让那婆子停下。奉书感到有节律的疼痛骤然消失,全身所受的伤痛却似突然反噬出来,一股血流从大腿直冲上后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晕过去的一刹那,她听到几个丫头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