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安听到那声音,立刻刷的站了起来。奉书却一阵头晕目眩,背上像让针扎了一样,紧绷着腿,蹲在那里,不敢回头。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来?
那声音又道:“世安,叫你先行,可不是让你来游山玩水!你先进城问问文璧,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城里的百姓都在干什么。另外传我的令,所有人一刻钟之内全部离开江边,否则……杖杀。”
静了片刻,李世安道:“是,父亲。”顿了顿,又道:“文小姐,先告辞了。”然后匆匆而去。
奉书终于撑不住了,被束缚的双脚已经麻得失去知觉,身子一晃,整个摔在泥里,好好一身新衣一下子不能看了。
阿染叫道:“小姐!”急忙把她沾了泥的头发拢好,扶她慢慢站了起来,自己则转身深深地福了一福。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笑:“这便是文璧的闺女?生得挺秀气嘛。你在这儿做什么?告诉我。”
那声音并不大,可是却震得奉书心中狂跳,两年之前,她和三姐躲在空坑村的民房中,就曾听到他大声训斥,下令将全村老少一齐屠戮。那时他说的是蒙古话,可他那语气和音调,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然而李恒的面孔,她却从来没见过。她不敢抬头,像大家闺秀一样双眼盯着地面,看到的是一双沾着泥的马靴,靴头尖尖的,用羊皮线紧紧缝着。他身后还有几个军士,一支支枪杆点着地面,一个个马蹄微微陷在稀泥里。
阿染不住小声催促她行礼回话,她却浑然不觉。心头闪过的,是串在木桩上的尸体,是空气中鲜血和熟肉的味道,是三姐肚子上的箭,还有蝎子那条她不敢看的腿……她全身被恐惧攫取着,不敢动弹。
李恒呵呵一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快回去收拾收拾罢!免得待会儿吓到你。”
奉书失魂落魄地被扶进轿子。她看到江边大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大队车仗,无数竖立的枪头被小雨洗得锃亮。身子一晃,轿子离开了。她听到有人在外面吆喝,驱散人群。似乎有个卖纸钱的小贩摔倒了,咕咚一声,板车翻在路边。随即又是几声女人的尖叫。
等她回到二叔府里,把全身的泥洗干净,又换了身衣服,便听说李恒已经来到了二叔府上。随他而来的,还有好大一群人。奉书虽然身处内院,还是能听到一阵阵的嘈杂,似乎有人在抱怨府衙里地方太小,让他们无处休息,只能站着。还有啪啪的鞭子声,似乎一些人在抽打另一些人。
阿染告诉她,李恒和文璧说了些正事,忽然又让他把“女儿”叫出来见见,反正她年纪还小,蒙古人又没那么多规矩礼数。文璧婉拒了两次,李恒却笑着一定要见。阿染让她快梳妆准备,换上见客人的衣裙。
奉书无计可施,只得任几个丫环把自己打扮一通,带到了二叔的会客厅。两个仆人刚刚掀开门帘,她却一下子站住了。揉揉眼睛,远远的看到二叔跪伏在地,一身宽大的官服铺在地上。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神情。
她的心马上飞快地跳了起来。李恒是不是来找二叔麻烦的?
可是随即便听到二叔说话了:“臣文璧……谢圣上隆恩。”那声音透着一丝喜悦的颤抖。
奉书紧紧咬住嘴唇,眼泪盈眶,突然对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充满了鄙夷。父亲绝不会这样,绝不会这样……
文璧身前站着几个人。李世安侍立在旁边,目光移向门口,笑容满面地看她,神色有些得意。她赶紧把头深深低下去,随即便看到那双马靴,靴面上的泥已经擦掉了,光光的,似乎还上了些油。李恒旁边还有几双脚,有些是穿靴子的武官,有些被长衫下摆遮着,似乎是文人。
李恒让文璧起身,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说:“这次圣上开恩,赦了天祥,又升你为大中大夫、临江路总管,可谓是一家荣宠了,哈哈!文大人,听说你的家眷还都在江西?这下可要衣锦还乡啦。”
奉书狠狠咬着牙齿:“你敢直呼我爹爹的名字!”
文璧又谦辞了几句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也不想听。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蒙古皇帝不会杀掉父亲,而二叔好像是升官了。一切似乎都在苦尽甘来,可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等到官样话说完,大家重新就坐,屋内的人才注意到奉书的到来。阿染使劲推她,让她上前。她只好蹭着步子,来到那双马靴面前。
她僵立了好久好久,直到感觉到二叔焦急的眼神打在自己身上,才一横心,按女孩子拜见长辈的礼节,敛衽屈膝,心中满是对自己的鄙夷。
她看到一只粗糙的、满是伤疤的手,大拇指上戴了个射箭用的鹿角圆扳指,把她扶了起来。
“怎么老低着头?你们汉人就是那么多拘束。抬头,让我看看。”
声音和他的手一样粗糙而有力。
她感到阿染又轻轻推了自己一下,只得慢慢仰起头来。心中好像火烧般难受。为什么要一句句地听他的话?为什么二叔也要听他的话?心口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动,怀里藏的一样东西好像要撞出衣襟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听到蝎子在叫她,让她用那个唯一的武器,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面前之人的性命。但当她感到扶她的那只手上的力量时,便知道一切都是痴人说梦。
李恒一身蒙古军官打扮,穿着朴素,头上戴的一顶旧毡帽,并不比她从战场上捡来的那些体面多少。毡帽下面的发辫里穿着几个小小铜环,便是他全身上下仅有的饰品。他的眉毛浓得几乎连在一起,眉毛下面是一双淡得近乎茶色的眼睛。他额角和眼周的皱纹表明他的年纪和父亲相仿,但那茶色眼睛里生气勃勃的光辉,却似乎让他平白年轻了十岁。也许是因为刚刚打赢了最后一战,他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不知怎的,让奉书想起了几年前父亲募兵勤王时的风姿。尽管李恒的相貌和父亲一点也不一样。
看来她每晚的睡前诅咒并没有发挥任何效力。
他那双眼睛尤为锐利,像狼,像狗,像鹰。奉书想到他对付刘逄时的诡诈,她害怕这双眼睛能直接看到自己心里去。她勉强隐藏住心中的怕和恨,竭力换上温顺乖巧的眼神。尽管她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管一丁点儿用。
她最后还是不敢看他,将目光移开了。但她一看到李恒身后的那个人,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死死忍住尖叫,踉跄着站立不稳,一下子天旋地转。
李恒及时扶住了她,问:“怎么了?”
她赶紧低下头。就那么一瞥的工夫,她便看清楚了。那个轻袍缓带、腰佩宝剑的李恒下属,不是别人,正是谈笙!
原来他没死,原来他没死,他杀了她的四姐,还想杀她,可是他自己却投到了李恒麾下……她从来没有把他放在自己的诅咒名单里,而现在,恨意一下子裹满了她的身躯。一时间,她对李恒的憎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想扑过去扼住谈笙的喉咙。
文璧连忙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为她解围:“小孩子没见过那么多人,怕生。”
谈笙这才注意到她,轻轻“咦”了一声。
奉书心里飞快地盘算。谈笙应该没有认出自己,两年的磨难和成长足以让一个小女孩相貌大变,况且当年,他也不过是和自己相处了几个月时光……再者,她和谈笙最后在一起的时刻,是在慌不择路地逃跑,衣衫被撕扯得稀烂,还滚上了满身尘土,脸上也抹着灶灰,那是杜浒给她抹上去的……而现在,她的头发挽得一丝不苟,鬓间插着绢花,耳中挂着玉坠,脸上薄施脂粉,浑身香喷喷的,一身嫩绿的衣裙。
而谈笙,他还是那么温文尔雅,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和两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腰间多了一枚虎牌。
他笑了笑,说:“这姑娘果然是文大人的千金?小生瞧着,可有点像一个逝去的故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