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就近找了个小客店歇了。杜浒和胡奎即刻又整装出门,分头去别处打探消息,让奉书在房间里乖乖的别乱走。他俩直到入夜,才一前一后地回了来。
胡奎点上灯,低声道:“我问了好些百姓,都说文丞相是六月中旬进城的。张弘范曾经陪他在城里游玩过两次,当然都是带了不少亲兵随行的。可自从出了刺客一事后,丞相就再没出过元帅府。”
杜浒道:“我去元帅府看了一遭,处处戒备森严,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想来因为上两次的营救未遂,也已经打草惊蛇,让张弘范提高了警惕。”
奉书奇道:“两次?为什么是两次营救未遂?”他们在江西,明明只试图营救过一次啊。
杜浒笑道:“傻孩子,你真以为那酒保说的刺客,是要杀丞相的?定然也是当地的义士,想将丞相劫出去的,只可惜寡不敌众,未能成功。张弘范把他们说成刺客,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加派兵马护卫,又不落人口舌。”
奉书这才恍然大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声骂道:“狡猾!可恶!”
杜浒道:“只是如此一来,纵然敌明我暗,救人之事却是难上加难。要想像上次那样硬来,只怕先前那些‘刺客’就是我们的下场。”
胡奎道:“要是丞相身边有像杜兄这般的得力助手在侧,我们想办法联系上,里应外合,或许还有望得手。”
杜浒摇头道:“百姓都说,丞相在城内露面的两次,身边只有一个小厮服侍,剩下的,都是元帅府的人。有张弘范在此坐镇,他手下的人纵然有倾慕丞相的,想来也绝不至于倒戈相助,为我所用。”
两人说来说去,难题一个接着一个,到最后,语气已经十分黯淡。奉书自知也想不出再多的妙计,失望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杜浒思索半晌,道:“不救了。”
奉书一下子跳起来:“什么?”
杜浒道:“以张弘范布防之严,咱们就算再找一百个人,怕是也攻不进元帅府,去送死作甚?”
奉书急道:“那……那也不能任由丞相落在他们手里!”
杜浒把她按回椅子上,微笑道:“我问你,那蒙古皇帝,是住在建康,还是在大都?”
“大都啊。”
“这就是了。忽必烈要召丞相,丞相难道能一直在建康府耽下去?等他接到了过江的命令,出了元帅府的大门,咱们再见机行事不迟。张弘范再神通广大,难道还能带着城墙和元帅府过江不成?”
奉书这才慢慢明白过来:“你是说……等他离开建康?”
胡奎一拳捶在桌子上,“好!胡奎就是豁出性命,也不会让他们带丞相过江!”
*
三个人在客店里住了下来。胡奎把船里的值钱货物都换成了盘缠,每日和杜浒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回来时,全都一脸疲惫。杜浒给奉书安排了一连串的功课和训练,让她从早到晚都不得闲。她总觉得,这是为了让自己呆在房间里,不乱跑。
有时候她半夜醒来,却发现房里多了些面孔陌生的客人,在和杜浒、胡奎低声商谈着什么。开始她总是被吓一跳,可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她问杜浒这些人是谁,他只是神秘地笑笑,说:“刺客。”
过了几天,她便耐不住了,认认真真地对杜浒道:“我要帮忙!你们在做什么,我都可以帮的!我……我不要再练这些没用的东西!”
杜浒却眯起眼睛,“你觉得没用?那就不用练了。”
她心里一虚,只怕杜浒从此不再教她,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让我练脚步,练身段,练眼力,可是……可是这些都不能帮上忙啊……”
杜浒冷冷道:“那你觉得,什么本事能帮上忙?。”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勇气说出声来。
杜浒打量了她许久,才道:“你想学杀人的本事,就先给我把逃命的本事练好,不然,提也休提。”
奉书睁大眼睛:“逃命……的本事?”这就是自己一直在练的?
杜浒点点头,“你也知道我们现在做的都是些卖命的勾当。你给我好好的活着,就是帮我最大的忙,比帮我杀几个人要有用得多,懂不懂?”
她知道杜浒是关心自己,可仍有些被轻视的感觉,小声道:“逃命的本事,我练得差不多了,就算现在有七八个人来追我,也未必追得上。”
杜浒冷笑道:“是吗?”说毕突然伸手抓住了她肩膀,轻轻一捏,她便“哎哟”叫了一声,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杜浒放了手,说:“这就叫练得差不多了?”
她赶紧说:“这个不算,咱俩在好好的说话呢……”
“怎么,人家要抓你,难道还会事先警告你不成?”
奉书想想也是,只得点头,说:“好吧,我差一点儿就练到家了,今天让师父教训一次,以后长记性了,就不会这么容易被人抓住。”
话音未落,却看到杜浒一只手又抓了过来。她赶紧游身一躲,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随即又被抓住了。
她厚着脸皮,小声笑道:“这次有长进了吧,你的第一下抓空了。”
杜浒似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笑道:“倒是挺滑溜。”忽然正色道:“你好好的给我再练上一阵子,我有任务给你。这件事可不太简单,你想推脱偷懒,却也不行。”
奉书心中一喜,连忙点头:“原来师父早有安排,你干嘛不早跟我说?”
有了杜浒的这一句话,她又有了劲头,苦练了十来日,自觉进步颇大。一日清早,杜浒叫她收拾准备,随他出门。他带着她沿着秦淮河慢慢前行,默默的不说一句话。远远看去,就像散步的游人一般悠闲。
秦淮河向来是游览胜地,眼下城里虽然百事萧条,但仍有不少闲人雅客来来往往,还有小商小贩穿梭其间,生意倒也不错。卖扇子的、卖凉茶的、卖糖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个卖雕花首饰的小贩格外生财有道,专门挑那些结伴同游的青年男女,凑上去稍微一说道,那男的就多半会慷慨解囊,买下一只簪子、几对耳环,以搏女伴的欢心。
奉书远远地瞧那耳环挺别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拉了拉杜浒的袖子,朝那小贩走了两步。那小贩眼看着迎面过来,仰头看了看杜浒,又转眼看了看奉书,寻思片刻,挑子一拐,目不斜视,把他们绕过去了。
还有些商贩举着糖人儿、面人儿,专门卖给全家出游、带着小孩的游客。可他们偏偏也对奉书视而不见,大约是看她身边的那个高大汉子冷着一张脸,既不像父,也不像兄,拿不准该怎么开口称呼,只好便不招呼,免得讨人嫌。
倒是杜浒走着走着,走到一群孩子堆里,叫住那个卖糖人儿的小贩,花一文钱买了一只糖猴儿,塞在奉书手里。
奉书一怔,又是脸红,又有些不满。那些围着买糖人儿的小孩,年纪最大的也只有八`九岁。
但既然是师父买给她的,她也只好道了声谢。忽然想到:“师父大约是想装游人装得像些,免得我们一直无所事事,被人盯上。”这么想着,心中略平,捧着糖猴儿舔了两口,倒是还挺好吃。
等那糖猴儿吃得差不多了,杜浒才开口,问:“看好了么?”
奉书点点头。她的舌头虽然一直忙着吃东西,可是其他的感官却一刻也不敢懈怠。
对岸的元帅府高墙朱漆,气势森严,几乎占了一整条街。她看出来,那元帅府的一部分是故宋的建康府衙,另一部分是新修的宅院,墙壁房屋甚是粗糙,想来是屯兵、存军械之所。元帅府大门紧闭,门口排着二十几个兵丁,看样子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是张弘范从广东带来的。墙边另有几个偏门,门口皆有守卫。一个老农推着一车菜,与守卫的兵卒交涉许久,又被粗暴地搜了搜身,这才被放进去。
高墙上面也布着不少岗哨,每个哨所里都有至少三人轮班,居高临下地监视着方圆数里的街道和民居。他们身上背着弓箭,身边随手就是传讯用的锣和鼓。有时候,他们会和街道上一些平民装束的人相互对视一瞬,各自点头。
杜浒低下头,低声对她道:“咱们虽然不能硬攻元帅府,但起事之意,必须让丞相提前得知,让他过江时做好准备。”
一面吃糖,一面却商议着这些最危险、最秘密的勾当,让奉书心里觉得有些怪异,又有些刺激。她咬掉了最后一口糖猴儿,擦擦嘴,朝河对面瞟了一眼,又是一眼,目光仿佛已经穿过了厚厚墙壁,看到了里面重重叠叠、带着兵器的人影,也低声回道:“所以非进去一趟不可。”
在对面元帅府的守兵眼里,那不过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被大人拉着,好奇地左顾右盼。
杜浒大约也很满意她这样的伪装,拉过她的手,把她手指头上黏糊糊的糖屑一点点抹掉,低声重复道:“所以非进去一趟不可。我试过。白天人多眼杂,晚上守卫不减,还有火把,亮如白昼,也不好办。元帅府外墙里面是内外两重院子,我还没能闯进外院,就差点让人发现,险些回不去了。”
奉书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心里面通通直跳,朝那菜农的背影努努嘴,道:“有没有可能扮成别人,混进去?”
“不太容易。我这几日注意过了,进出的都是熟面孔。况且,就算扮成杂人,也没法直接和丞相说上话。能进内院的,非得是张弘范的心腹不成。”
奉书刚要叹气,忽然想到杜浒先前说过的一番话,赶紧道:“你说有任务给我?你有办法了?”
杜浒拉着她在河边坐了下来,半天才似下定决心,道:“是件挺危险的事。我也是有些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