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走在那管家和那亲兵身后,听得那管家边叹气边说:“唉,老爷这一病几个月,换了多少个大夫都不管用,就连皇上的御医也是摇头。幸亏李大人得知老爷病情,派人快马加鞭,从鄂州送来一道古方。只盼老天爷保佑,这方子能治得老爷好,咱们做下人的,也不必每天担惊受怕了。”
奉书心道:“原来他家老爷病得快死啦。这管家嘴倒还挺严,路上有人问时,他一点儿也没露出口风。”
那亲兵听得那管家如此说,答道:“嘿,你没随军到南方征战过,自然不知,李大人有一本祖传的医书,里面全是珍奇秘方,当年打仗时,南方瘴气横行,不少将帅士卒都丢了命,唯独李大人的部队却没怎么减员,还不是靠他祖传的那些古方?如今咱家大人的病根,除了积劳成疾,也是从南方带过来的瘴气作祟,用李大人的方子,自然会管用。你就放心吧。”
那管家啧啧称奇,道:“那是老爷福大命大,福星高照。不过,李大人手里又是什么书?比当今圣上的御医还厉害?”
那亲兵笑道:“这就不知道了。李大人将这书看得像命根子一般。当年咱家大人是征宋总元帅,李大人是副元帅,论官阶还低着一等。可咱家大人想借来他那本奇书瞧一瞧,李大人还连声告罪,不肯让他看上一眼呢。咱家大人宽宏大量,也不计较这样的小事,笑笑也就过去了。不过,嘿嘿,如今咱家大人生病,李大人还是主动送来药方,可见也不是十足的小气鬼。”
他俩旁若无人地闲谈,丝毫没有把身后那个送药的小厮放在眼里。奉书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开始不以为意,可慢慢的便隐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浑身一个激灵,聚精会神地继续听下去。
可他们说了几句话,跨过一个小石桥,茶水灶便到了。那管家令奉书将药箱放在地下,见她仍是怔怔地出神,喝道:“走罢!这里没你的事了!”
奉书心中乱成一团,也没听清那管家在说什么。突然额头一痛,却是被几文铜钱打在了额角。耳中听得那亲兵骂道:“这是赏钱!愣着干什么?快滚!”紧接着屁股又是一痛,让那亲兵踹了一脚,不由自主地跌出了门。
跌倒在地的一刹那,她突然记起了那亲兵是谁。去年在建康城里,她混进了张弘范的元帅府内,被认成了府中的杂役小厮,这个人就曾一脚踹在她屁股上,叫她滚。
身上仿佛有一股火焰,从脊背直冲向四肢百骸,将她的心脏烘得砰砰乱跳。她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趴在地上,将几文铜钱一枚枚捡了起来,逃也似地从侧门跑了出去。她沿街狂奔了许久,一腔精力仍是无从发泄,突然一阵冲动,干脆从海子桥上跳入了结冰的积水潭,在冰面上肆意摔跤打滚,好半天才格格笑出声来,笑声中又带着眼泪,因为浑身已被冰面磕得生疼。
她把滚热的脸蛋贴在粗糙的冰面上,压低了声音,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张弘范,你也会生病,你也有今天!什么南方的瘴气,那是崖山的冤魂!报应!报应!报应!”
*
回到药铺的时候,她的手脚都是颤的,预定的功课也没心思做,满脑子都是当年在五虎大王营寨时,瞥见张弘范的身影那一刻的惊惧和愤怒。还有在惠州牢房里时,杜浒对她说的那一句话:“决战时,眼看不行了……我纵火烧了自己的船,想去撞张弘范的帅船……嘿,嘿,没成功……”
此后,他们跟着张弘范,从惠州到建康,又一路到了大都。杜浒两次试图从他手里营救文天祥,又两次功败垂成,差点赔上命。对奉书来说,如果没有张弘范的存在,她简直要认为师父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
而现在,这个曾经打败了父亲和师父的大坏人,“一病几个月,换了多少个大夫都不管用”?她躺在炕上,想象着张弘范缠绵病榻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一时间觉得痛快淋漓,一时间又怅然若失。
她一骨碌滚起来,跑到药铺里问徐伯:“北人到了南方,是不是都会生病?”
徐伯正在一点点的分拣药材。这个问题有些出乎的他意料,但他还是耐心答道:“南方瘴气袭人,冬天湿,夏天热,北人确实容易水土不服,然而也不是人人都会生病,不然……嘿,不然过去大宋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败仗。怎么,问这个干什么?”
“若是因为瘴气而生病了,是个什么症候?严重不严重?会不会死?”
“各人的体质不一样,哪有什么绝对的呢?要是真染了瘴疾,赶快请大夫来对症下药,才是正道。怎么,你问这做什么?是不是在哪儿看到了病人?”
奉书赶紧说没有,借口泡茶,跑到了厨房。厨房里小六哥正在偷吃东西,听到她进来,吓得跳起来,一回头,见是她,才笑道:“你回来啦?去哪儿了?这么高兴,路上遇到什么事了?”说着递给她一块饼子。
奉书接过来吃着,含含混混地说:“我就出去走了一趟……路上可热闹了,我看到了好多集市,卖的东西稀奇古怪的。”
她向他说起那一大群鸡鸭鹅,小六哥笑道:“去斜街了?那是鸭鹅市,天天如此,那里的鹅儿专门嫌贫爱富,没咬你,算你运气。”
她说起那一群脏兮兮的闲汉。小六哥道:“那是穷汉市,是贫民出卖劳力的地方。这些人没有正经收入,每天靠运气吃饭,没钱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以后离他们远点。”
她向他说起那混在一起的醉人香气。小六哥道:“唔,那是香料市,里面全是天竺、西域运来的珍奇香料,还有些罂粟、麻子仁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你可要小心,打翻一盘那里的香料,你叔父就算把你卖了,也不一定赔得起,嘿嘿!”
奉书被他唬得连连点头。听到一个“卖”字,她立刻又想起了那个被卖掉的汉人女孩,迟疑着描述了当时的情状。
小六哥不以为然,笑道:“那是'人市',专门卖人的,跟牛市、马市、骆驼市一般。这叫做人畜平等,以后在大都住久了,你就见怪不怪了。”
奉书又问:“他们说把那女孩卖到了院子里……那是什么地方?”
小六哥一怔,转了转眼珠,说:“那,那个,是很好玩的地方呗。”
“你去过?”
“那当然……”小六哥刚想夸口,看她一脸怀疑的神色,只好改口:“我只是听人说过嘛,等我长大些……”
他忽然缩了缩脖子,住口不说了。奉书听到一句话从门口飘进来:“等你长大些,最好也别去。”
杜浒撂下手里的包袱,拉过一张板凳坐了,问两个孩子:“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小六哥见他面色不善,赶紧借口干活,一溜烟走了。留下奉书一个人,只得讪讪笑道:“你今天回来挺早啊。”
杜浒不理睬这句不痛不痒的寒暄,站起来,皱眉道:“问你呢,小姑娘家的,从哪儿学的这些词儿,什么院子、堂子的?今天一天是不是好好儿的在家?都干什么了?”
奉书见他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似乎不太高兴,心里登的一沉,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小声道:“我……我也只是听人说了一句……”
想撒个谎,但最终决定实话实说,说自己白天不得已替小六哥跑腿出了趟门,走了半个大都城,见到了些新鲜事物,包括那个被卖到院子里的女孩。小六哥说那是个好地方,可若是如此,那姑娘又为什么会哭?
“师父,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肯定也去过那里的吧,你跟我说说,那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话没说完,就看到杜浒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她赶紧改口:“我、我不明白才问的嘛,你别生气啊……”
杜浒见她果然什么都不懂的模样,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简单地说:“是下贱的地方。那孩子一辈子算是毁啦。”说着站起来,倒了两碗白水,给奉书一碗,自己喝了一碗,轻轻转移了话题:“你说卖人的那个老太婆,是太子府的?”
“是啊……”奉书听他重复了一遍,这才意识到“太子府”是个什么东西,犹豫着道:“蒙古皇帝,也是立太子的?”依稀记得大哥说过,他们大汗的位子,是打来打去,谁厉害谁坐的。哪用得着太子?
杜浒点点头,告诉她,从前的蒙古大汗都是由各部贵族推举而来,也因此有过不少兄弟阋墙之事。而当今的皇帝忽必烈推行汉法,早早便立了自己的嫡长子做太子,以保汗位继承正朔。这个太子从小着汉服、习汉礼,跟随汉人儒士读书,就连名字也是起的汉名,叫真金。
奉书听了,忍不住笑:“真金?这忽老皇帝想钱想疯了。他的第二个儿子是不是叫白银?”
杜浒却没笑,而是若有所思:“这么看来,坊间传闻倒也不假。这个真金太子和汉人走得近,平时在府中肯定也是说汉话的。不然,何以去买汉人丫头服侍?”忽然又问:“太子府在何处?”
奉书摇摇头,“不知道。怎么了?”
杜浒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真金太子崇尚汉法,幕下定然聚集了不少故宋降臣……你爹爹的事,说不定能从他那里周旋活动……”
奉书心中一跳,急忙问:“要怎么办?”
杜浒摇头摊手,示意自己也无头绪,看到奉书一脸失望,微笑道:“慢慢来,别着急。”
忽然瞧见了她身上衣服,后襟屁股的位置赫然印着个大鞋印,一下子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怎的还让人踢了一脚!你的本事哪儿去了?也不知道躲?没踢坏吧?”
奉书连忙把衣服卷起来,说:“没有,我当时在……”
自己当时正在魂不守舍地想着张弘范的病。可她话说出口,却变成了:“我当时在看街上吹糖人儿的。”
她很少这样在青天白日下对他明目张胆地撒谎,心里一时间跳得飞快,脸也微微红了。
杜浒信以为真,轻轻刮了刮她腮帮子,嗤笑道:“羞不羞!你几岁了,还看人家吹糖人儿?”
奉书脸更红了,暗自后悔说谎前没打草稿。好不容易让他觉得自己有些长大成熟了,这一下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