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浒挽了奉书之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杜浒和奉书寻到一家农家,买些米来煮了饭,又买了两只鸡熬了汤,饱餐一顿,只是有饭无酒,不免有些扫兴。他见奉书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仇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
奉书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原该高兴。”杜浒见她笑得十分勉强,说道:“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唉,奉儿,我在见到陈国峻之前,本曾立誓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留。但见此人倒有义气,心想一人作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奉书道:“你这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福。”杜浒纵声长笑,说道:“我这只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什么阴德后福?”
他见奉书秀眉双蹙,又问:“奉儿,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喜欢我再杀人么?”奉书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肚痛得紧。”杜浒伸手搭了搭她脉搏,果觉跳动不稳,脉象浮躁,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碗姜汤给你喝。”
姜汤还没煎好,奉书身子不住发抖,颤声道:“我冷,好冷。”杜浒甚是怜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奉书道:“师父,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这个大心愿,我本该陪你去的,只盼待会身子好些。”杜浒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陈国峻的首级来啦。”
奉书叹了口气,道:“我好为难,师父,我真是没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
杜浒听她说来柔情深至,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奉儿,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样报答才是。”
奉书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师父,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带我到雁门关外,咱们便这么牧牛放羊去。陈国峻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杜浒轻轻抚着她头上的柔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加中原了。陈国峻的武功远不及我,他也不会使‘六脉神剑’,但若过得一年再来,那便要上越南去。越南陈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脉神剑’的高手,你师父就多半要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
奉书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去越南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穴,万万不可。”
杜浒哈哈一笑,兴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这么作个模样,也是好的,说道:“若是我杜浒一人,越南陈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奉丫头,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杜浒的性命,那就贵重得很啦。”
奉书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杜浒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和奉书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贤庄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报,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报,这一生只好欠了他这番恩情。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奉书伏在他怀中,已然沉沉睡熟。杜浒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家农家,请他腾了一间空房出来,抱着奉书,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下了账子,坐在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两个多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北角上却乌云渐渐聚集,看来这一晚多半会有大雷雨。
杜浒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理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炎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
杜浒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一瞧北斗方位,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心想:“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命相拚,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陈国峻更强的也着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奉儿。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奉儿陪着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他知陈国峻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远,今晚的拚斗不须挂怀胜负,眼见约会的时刻未至,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杜浒睁开眼来,心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陈国峻。
他走到杜浒面前,深深一揖,说道:“杜帮主见如,不知有何见教?”
杜浒微微侧头,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说道:“陈王爷,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
陈国峻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播弄,伤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尽身亡,实是大错。”
杜浒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
陈国峻缓缓摇头,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杜浒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子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陈国峻道:“若非杜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杜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杜浒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他素喜结交英雄好汉,自从一见陈国峻,见他英姿飒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报。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陈国峻苦笑道:“一条命只换一掌,陈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
杜浒心道:“莫道你越南陈氏武功卓绝,只怕杜浒这掌力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雷助掌势,杜浒这一掌击出,真具天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击在陈国峻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声撞在青石桥栏杆上,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了。
杜浒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如此不济?”纵身上前,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心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这么轻了?”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陈国峻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这时杜浒只觉陈国峻的身子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杜浒伸手到陈国峻脸上一折,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中,他看得清楚,失声叫道:“奉儿,奉儿,原来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着奉书的双腿。他知适才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奉书?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神医即行施救,那也必难以抢回她的性命了。
奉书斜倚在桥栏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来,跌在杜浒身上,低声说道:“师父,我……我……好生对你不起,你恼我吗?”
杜浒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着举起手来,猛击自己脑袋。
奉书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师父,你答允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杜浒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奉书低声道:“师父,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杜浒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奉书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杜浒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丰了万一的指望,当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杜浒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肤光胜雪,却刺着一殷红如血的红字:“陈”。
杜浒又是惊奇,又是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头,
杜浒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着便直洒了下来。
奉书道:“我求你一件事,师父,你肯答允么?”杜浒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奉书道:“我只有一个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走入了歧途。”杜浒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奉书轻轻的道:“等我大好了……师父,我就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吗?”杜浒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亲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杜浒失手打了奉书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