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安话音落下，院中人全都心思各异，但却奇怪的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不过，这种沉默并没有坚持太久，很快就被新一轮的声讨淹没。
牟娘只觉得漫天的口水像是飘散的雨滴一般，她所承受的一定是许多人从未承受过的瓢泼大雨。
不过，这次却终于不再是她孤军奋战了！
翻倍的加练再翻倍，这边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的。
尽管有些人心中把这所谓文斗的怒火也迁怒到了牟娘身上，可随着双方言辞愈发激烈，这股子的火气也都有了宣泄的方向。
两边人从不成文的规则是不是规则，一直争论到了比斗之初的目的……
只是，这场辩赛和韩时安可不相同，利益驱使之下，结果已经是一边倒的局面。
既然没有明确说过不允许，那就是允许的，你们不装尸体那是你们不愿意。
低等的人对抗的时候比实力，高等的人比的就是边界，你玩不明白那是你低等……
只是，这种乌烟瘴气随着一个人对陈江安的质问，终于达到了一个顶点！
他气急了，转头去问陈江安。
“统领大人，不是我廖峰找事，可若非牟清岚是个女子，我又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被她牵绊住手脚！”
“既然这样都不算是耍赖，那下次岂不是什么都不用比了，让她直接抱住她家的大旗，谁敢碰一下就是非礼算了！”
“我看咱们也别在这里训练，找一堆烟花女子，哪日敌人来了，便让她们上去，看看对方能不能因为遵守君子之礼而直接投降！”
这人的话带着他心中无尽的憋屈和愤怒。
整个队伍的失利都是因为他在最后关头在牟娘那里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当然，他就算是没有耽搁，也未必能赢得下来。
只是既然输了，那些处理不掉的情绪总要有个宣泄口才合理。
如他这般想的，显然大有人在，刚才还吵的不可开交的人全都看向了陈江安。
陈江安视线扫过了所有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指着廖峰问道。
“你说这话大概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事情！”
说完他的手瞬间指向了牟娘的方向，他看着廖峰气场全开，周身上位者的气势一刹那压的对方肝胆剧颤。
“她是个女人不假，可除了女人之外，你还看到了什么！”
“你们穿着铠甲的时候，你有把她当同袍吗？”
“你们穿着官服的时候，你有把她当同僚吗？”
“任务到了生死关头，你有把她当做生死相依的同伴吗？”
“你们一起站在场上，你有把她当对手吗？”
“甚至她倒下的时候，你有把她当成一具尸体吗？”
“你来告诉我，你的旗要倒了，你的大旗现在就要倒了！而这时候，一具尸体倒向你，你应该做什么？”
“用你身上的铠甲，用你廖峰的尊严来回答我！”
“你！应该做什么！”
陈江安这些话说的廖峰根本抬不起头来。
牟娘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陈江安的身影，只觉得以前这人虽然太坏了些，可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每一句话都说出了她心中难受却又怎么阻止也说不出口的痛。
她差点连眼泪都落下来。
但很快又被她憋了回去。
陈江安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尸体倒向你，你可以一脚踢开！可以不去接住……别说你那好笑的君子端方，你算什么君子！”
“你现在回头看看，再来告诉我！”
“到底是她的责任！还是你的问题！”
廖峰被陈江安这话说的无可辩驳，可是他心中依旧是不服气的。
陈江安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视线都没有从廖峰身上离开，却高喊一声。
“牟清岚出列！”
牟娘深吸一口气，当即回答。
“末将，在！”
官场之上，她是‘卑职’，战场之上，她自然便是‘末将’。
陈江安指着廖峰。
“你的心魔，你自己去面对！”
“今日本统领给你一个机会，去和她单挑，让我看看，你有没有瞧不起她的资格！”
说话间，陈江安转身到了兵器架旁，一手一根长枪直接投向了两人的方向。
枪锋破空而来。
廖峰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他瞳孔一缩，赶忙躲开，长枪擦着他的脸从他背后的人群缝隙之中穿过，直挺挺的刺入了地面，没入了尺许方才停下。
另一边，牟娘看着飞来的长枪，她没有躲避，双手从后腰之中抽出之前用剩下的半截短棍。
棍子的断裂处裂口平滑整齐，一看就是一把杀人的利器。
诎洲郡的武者，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把武器，所以牟娘在集结之前特意捡了起来，如今正好用上。
她迎着锐利的枪锋而上，手中短棍瞬间把长枪枪头挡开，紧跟着一把攥住长枪，身体随着去势而动，就地一个翻滚，又马上翻身而起，利落的枪花在夜空之下绚烂的有些夺目。
不知何时院中已经架起了很多的火堆，将院中照的灯火通明。
廖峰愣愣的看着周围忽然而来的变故，他的手又有些颤抖。
但很快，早先的种种声音都在这时汇集到了他的耳边，一声声抱怨，一句句嘲笑，催促着他一定要在接下来的比斗之中一雪前耻。
他立马转身，伸手将那长枪从地上拔出，而后头也不回，径直朝着牟娘冲了过去。
牟娘看着他，毫不畏惧。
和酣畅淋漓的比斗相比，此前那些被人无视的时光，才是她更加不能容忍的！
她不怕输，更不是输不起。
廖峰觉得他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已经够难听了！
可他又怎能知道，那些带着偏见和恶意的话，牟娘听了整整一生！
以前的不会消失，以后的也不会停止。
她不是没有过气恼，只是她的气恼如此无力，剩下的除了自己消化掉，又能怎样？
和无能为力相比，她更愿意做些什么！
哪怕是一场可能不会赢的比武。
她愿意身上伤痕累累，也不愿意灵魂支离破碎。
廖峰以为他带着的是他极致的愤怒。
可他永远都不会懂，牟娘那激昂的战意背后，是漫长无垠的麻木。
他以为的力量，比之牟娘心中积蓄的力量微弱的太多。
两人身影刹那间便颤抖到了一起。
所有人都看向了场上的两人。
有些人带着些看热闹的笑意，有些人则是皱着眉不大理解。
还有些人忧心忡忡，已经意识到这一场比斗才是决定明日到底休沐还是加练的关键……
廖峰是正经兵营出身的，牟娘对比他们来说，就像是野路子。
相对比，廖峰的基础更扎实，不止因为他比牟娘高，比牟娘壮，还因为年纪更大，练功时间更长。
练武就是让人认清自我能力的过程，得先知道自己差在哪里，才能知道如何弥补。
不过，牟娘的优势也很明显。
和兵营出身的人擅长打配合不同，牟娘这种更适合单打独斗，在诎洲郡那样复杂的环境之中，她都熬了过来，可见自身素养。
两人打的你来我往，廖峰有些报复的记着陈江安刚才说过的话，他向着牟娘攻击的时候，没有半分留手，打中的每一击都让听着的人一阵牙痛。
牟娘自然也不会讲什么同袍情谊，如果不是陈江安在这盯着，她那些往下三路招呼的手段肯定层出不穷。
但陈江安盯着也不会让她舍弃所有优势，那些招数变幻一下，往上挪了挪，廖峰也被她打的咬牙切齿。
刚开始那些人都还带着看热闹的心情，可看到后来都跟着沉默下来。
廖峰不是弱者，甚至在这里面，都算是个小高手了。
在反复的交锋之中，他的体能飞快下滑，原本就已经打过一场全力以赴的仗，如今在遇上不输他的对手，整个人都紧绷到了极致。
而反观牟娘，她竟然一直保持着战斗的巅峰，更甚至她好像还能将战局纵向拉伸的更长。
在这一场冗长的战斗后期，比拼的已经是两个人不服输的意志和坚韧的信念。
显然，牟娘比之廖峰强出好几个层次。
等到廖峰一身伤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的时候，牟娘还仰着她开裂的嘴角，顶着脸上一片已经紫红的颜色，高昂着头看向对方！
她手边红缨枪上的红缨飘飘荡荡，人群之中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
“赢了！比斗还是单挑，我们都赢了！”
下一刻，人群忽然沸腾起来，结果已经不用陈江安再说，一群人一拥而上，有人顺手把爬不起来的廖峰拎起来扔在了一旁。
牟娘忽然被人围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出了一只手用力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厉害啊！廖峰你都打得过！”
“刚才那一手不错……以后有机会教教我！”
“你这武功路数我看可没全施展出来，到底还是留手了呀！”
牟娘忽然笑了起来。
她客气的拱了拱手，仿佛融入其中，但又清楚的感受到了别人对待自己的不同。
这个过程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去消解。
有人依旧嫉妒，有人依旧冷漠，有人不过是有利可图，只有少部分人才是真心抛开偏见。
所以牟娘清醒的很。
她客气的摆着手挤出了人群，没有她的人群依旧热闹，因为明日的休沐，因为真正的赢了比斗。
牟娘后退着后退着。
后退到一半，她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转头去看，就看见一脸正气，但明显一身馊主意的陈江安。
\"统领……\"
牟娘这时候开口，才感觉到嘴角一疼。
陈江安收回视线，朝她看来，没有半分怜惜。
“打的不错！就是下次没必要留手,有些人当官当久了，已经不会当兵了。”
牟娘看看陈江安，忽然感觉他身上好像有一点点李如意的影子。
她也说不出到底哪里像，但就是有点像。
忽然间，她心中冒出了很多话想说，可想了想，似乎自己和陈江安也没多熟，倒是不至于将那些话讲出口。
牟娘倒是直爽的，可她也知道，人千万不能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
这人毕竟是她上峰，往后说不得还要长长久久相处的。
陈江安见牟娘转过头去，虽然不大理解，但也不去探究，看着大家热闹过后，他宣布了这毫无意外的结果，看着人将廖峰背了下去，这才让大家都散了。
不少人夜里都住在这边，倒是距离近的很。
但牟娘不愿意，她又不是没家，她也得回家的！
人群散去，她剩下了一身疼痛，去马厩里找到马，她骑上马往回家的方向晃荡。
京城夜间的宵禁对于她这种身份而言倒是约束力比较小的。
只要路过路过的时候亮出腰牌和姓名，等到第二日有人找她上峰询问，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牟娘一身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腰牌，一路往家的方向晃荡。
她其实也很疲惫，但却不能表露出半分，若是哪个角落里藏着什么宵小，就算她武功不差，也不能完全排除危机。
事实上，宵小犯案才不在乎什么穿着打扮，他们看的就是对方的精气神。
武者的精气神强，他们一般都不敢招惹。
牟娘不敢露出弱相，她就这么强撑着走出了两条街。
她以为，今夜又是个独行夜。
只是没想到绕过了街巷以后，她便看见陈江安等在前方。
夜里不能跑马这种事，对于陈统领来说就更是虚的了，着急的时候，陈统领甚至可以直接走驿道，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不过这次倒是没有，他只是单纯的跑的稍快了一点罢了。
牟娘看见陈江安也很平静，短暂的停了一瞬后，她一夹马肚子，靠近了过去。
“统领大人也回家吗？”
牟娘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随便乱说。
统领大人作为一位孤臣，哪来的家！？
他爹早亡，娘亲把他拉扯大，宗族对他并不和善，直到他机缘巧合认了今上身边的太监做干爹才有了后来的体面。
后来他干爹老了，母亲身体也因为早年留下的顽疾垮了。
这世上他只有孤身一人。
只是这些并不是陈江安藏匿于心中难以化解的痛，而是他手握重权的来时路。
他没有点破牟娘的尴尬，而是直接说道。
“和你聊聊，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