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祺君……”郑予铭压抑着哽咽声,捏着电话,流露出一丝脆弱,“我很想你。”
他这个人,性子清冷惯了,为人矜持内敛,很少有如此外露的弱态。刘祺君与他共同生活了几个月都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顿时疼得心都揪紧了:“很难受吗?跟我说说,别憋在心里。”
“我妈巡演倒数第二场出的事故,最后一场去不成,剧院和公司在谈赔偿问题,我帮不上忙,只能拦着公司代表,不让他们去打扰我妈妈休养。”郑予铭缓缓开口,一点点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我爸在和他们沟通,但是他的画展在即,想临时取消公司不同意,已经争执了好几天。”
郑妈妈的事故还未过去,后续纠纷已经提上日程,或许亲切的问候在最初时有过,牵扯到利益又开始互相推诿、商讨争执。
刘祺君简直要气疯了。
郑予铭那个性子,最讨厌这种满嘴仁义却翻脸无情的事,偏生他母亲还未从事故的伤痛从走出来,怪不得他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会打电话向他示弱。
他只恨自己不在场,不然这些扯皮的事完全可以交给他来处理。
“我妈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这几天基本就是我和两位护工小姐在医院守着,医生说我妈妈再不配合治疗的话,情况会恶化,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劝她。”郑予铭停顿片刻,继续道,“我不想让她这样下去,可是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祺君,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怎么办?”
“你太累了。”刘祺君放缓了声音,心针扎一样疼,“你到底多久没睡觉了?既然有护工在,你去睡一觉好不好?这样头脑更清醒,人的精神也会好一些。阿姨现在的精神怎么样?有睡觉吗?”
“打了镇定剂,在睡。”郑予铭苦笑,“我睡不着。”
“那也得逼着自己休息一下,闭着眼睛躺几个小时也是好的。”刘祺君着急,却完全没有办法,“这样吧,你妈妈醒了,你把电话交给她,我来帮你劝。你相信我吗?”
郑予铭也没了办法,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可以试试:“那好吧。”
“你先去休息,乖。”刘祺君哄他,“睡不着我给你讲故事。”
郑予铭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你会讲什么故事?”
“你想听什么故事?”
“你随意。”郑予铭回到病房,看了眼还在睡觉的妈妈,躺在一旁的躺椅上,压低了声音说,“你说,我听着。”
“回病房了?”刘祺君试探着问了声,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那你别说话了,我讲故事,你听着。”
“嗯。”
他开始讲些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神话故事,讲了几个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说起家常话来。说起这几天上班恍惚牵挂他,说起父母在老家挨家挨户地走亲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老了,说周涵认识了个漂亮姑娘,不知道能不能成就姻缘,说刘肃和张恬感情好转准备年后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重新去拍一套婚纱照……
他絮絮叨叨说着周围的人和事,郑予铭安安静静地听。
刘祺君压低了声音时,声音低沉性感,尤其此时刻意温柔,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更是入耳温醇,他听得心暖,脑子里紧绷了好几天的弦渐渐松开,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他手里还握着手机,就放在耳侧,屏幕发出微弱的蓝光,照得他一张憔悴的脸阴森森的。
手机里还隐隐传出刘祺君的声音。
郑妈妈听到声响,缓缓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看了眼旁边锁在躺椅上睡觉的儿子,恍惚了好几天的精神渐渐清明。她看着儿子惨白瘦削的脸,心蓦然疼了起来。屋里有些凉,她抱起被子,强撑着床沿,拄起拐杖,极度不适应地挪了过去,帮儿子盖了被子。
她看到手机还亮着,正准备拿过来关,却发现手机显示着正在通话中。
她腿有些晃,便回到床上,放下拐杖,贴着耳机听。
刘祺君还在说着无边无际的话,语气里皆是温柔缱绻相思情意,说到后来,没听到郑予铭的声响,他以为对方又在为母亲的事出神,便耐心地劝着:“长辈年纪越大越希望有人疼的,你妈妈也一样,她现在生着病,闹闹脾气也没什么,耐心点就好。你要是扛不住了就给我打电话,心里要是有什么委屈先别对着父母说,让老人家担心,告诉我,我来听。护工在的时候你抽空休息休息,再这样下去你就得去住别的病房了,得不偿失知道吗?还有啊……”
他唠叨着也不嫌自己啰嗦,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这几天憋在心里恨不得全部倒出来。只是怕郑予铭不安,他不敢显露那点担忧和焦虑,调子温柔,说到嗓子都快哑了,才意识到好久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了,便问:“睡了?”
没有回答。
他苦笑两声,低低叹息:“终于睡了,好好休息吧,晚安。”
在他挂电话之前,郑妈妈开了口:“予铭已经睡了,我是他妈妈。”
刘祺君愣了一瞬,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打招呼:“阿姨你好,我是刘祺君,上次和您通过电话的。您身体好些了吗?予铭说您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
“还好,刚醒。”郑妈妈不想吵到儿子,说话时便放低了声音,“不好意思,没办法回中国看你了。”
“阿姨您说的这是哪里话,想见面什么时候都可以,您的身体最重要。”刘祺君顿了顿,犹豫片刻,才说,“您的情况我听予铭说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郑妈妈不禁刺道:“失去了一条腿,你觉得算好吗?”她情绪尚不稳,对着刘祺君,明知他与这件事并无干系,说话时却忍不住心里的愤懑。
刘祺君沉默一瞬,平静道:“活着就是好的。”
郑妈妈一哽,呼吸起伏,没有接话。
刘祺君叹息,劝道:“阿姨,予铭听说您出事的时候差点吓死,我送他去机场,他手一直是抖的,连机票都捏不稳,就怕您……”
他顿了顿,隐去了后面的话,继续道:“人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受伤可以治,腿没了可以拄拐杖,可以坐轮椅,可以安假肢……您喜欢跳舞,可以在复健后继续练习……阿姨,您能几十年如一日地热爱舞蹈,想必心智比旁人更坚定,拥有比别人更顽强的毅力,人世无常,这只是人生一道坎,咬咬牙跨过就好了。”
郑妈妈听完,凄然一笑:“只是?你小小年纪又经历过什么,敢对我说这样的事只是一道坎?大道理谁不会说,你倒是告诉我要怎么跨过去?!”
她平素不会这样没有风度,然而刘祺君劝慰中的说教让她心尖刺痛,说话便没了轻重:“你知道什么是人生的坎吗?你知道有些坎是怎么努力都跨不过的吗?你又懂得什么,敢说自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承受什么都能忍过去吗?”
郑予铭被这声音惊醒,茫然片刻便看到妈妈拿着他的手机流了一脸泪,表情凄绝地喊着:“我失去的只是一条腿吗?我失去的还有我的事业我的梦想我的人生!复健很容易吗?重新站起来很容易吗?回到舞台很容易吗?这条腿……现在不论我对它做什么,它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她疯了一样捶打着自己失去知觉的那条腿,吓得郑予铭猛然扑过来,拦住她的手:“妈!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刘祺君听到那边混乱的声音,沉声道:“这些当然不容易,可并非做不到。阿姨,您要被这点困难吓倒吗?没有试过,您怎么知道这个坎跨不过去?您有用尽全力地努力过吗?”
郑予铭按了铃喊医生,从妈妈手里夺过手机,狠声呵斥道:“够了!”
刘祺君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吓到,顿时噤声。
“刘祺君,够了。”郑予铭重复了一遍,声音仍然掩不住愤怒,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妈妈已经开始挣扎,哭着去捶自己的腿。顾不上解释,他把电话挂了,专心帮护士安抚妈妈。
“妈,你别这样……护士!”
“镇定剂!快点!”
“压住她!”
“妈,你干什么啊!”
“家属帮忙把手按住!”
病房里一片混乱,郑妈妈看也没看把拐杖甩出去,抽到郑予铭的胸口,狠狠撞上他肩膀,*一声脆响之后,郑予铭急促地痛叫一声,病房顿时一静。
拐杖摔在地上,木头和地板相撞,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响声,震得众人一阵心悸。
郑妈妈呆呆地看着他,郑予铭原本青白的脸此刻更加惨白,嘴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正扶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很快渗出冷汗来。
“予铭……”郑妈妈轻轻开口,声音都是抖的。
郑予铭抬头看她,眼镜掉了几分,显得十分狼狈。他眼中隐隐有泪光,笑容惨淡,语气却温柔:“妈,我没事。听护士的话,我们先打针好吗?别再伤害自己了。”
郑妈妈依然呆呆地看着她,眼中也渐渐浮上泪光。
几个护士对视片刻,果断给她打了镇定剂。
郑予铭按了按胸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肩膀也跟着痛起来,他咬了咬牙,慢慢靠近,强撑着伸手将母亲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妈妈。不要怕,我在这儿呢。”
郑妈妈将头埋在他胸口,低低啜泣。
分别的日子太久,她已经很久没感受过儿子的拥抱了。此刻的她脆弱又伤心,还有些心疼与歉疚,却只能呜咽着说:“对不起,予铭对不起,妈妈刚才……”
“没事的,妈,我没事……”郑予铭收紧胳膊,将她完全拢入怀中,脑袋贴在她头顶,温柔地安抚着,甚至学着刘祺君那副无赖的样子开起了小玩笑,“美丽的李女士,你怎么这么瘦?你儿子要心疼死了。”
郑妈妈常年练习舞蹈,身材纤瘦,最近因病劳累,越发单薄,此刻伏在他怀里的确十分令人心疼。她抽了抽鼻子,摸上儿子的胸膛,心疼地抚过他肩膀,仰着脸眼红红的,勉强扯起嘴角:“明明是你胸膛太宽了。妈妈都不知道,我的儿子已经长成个大男人了,可以被人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