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两个小时才把父母哄去睡了,刘祺君躺在自己的床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疲惫忽然席卷而来,让他措不及防。他闭上眼浅浅地呼吸,似乎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木头人,骨节肌肉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这一个月以来,他担惊受怕,夜夜难眠,烟抽得凶,忘记时间一样不停加班,就想把脑子里那些不安想象扫除,然而没有用,他只要停下来休息就不由自主地想着郑予铭,想着可能发生的最坏境况。他知道自己有些敏感过度了,但是他忍不住,他就是担心得不得了。
只要郑予铭没回来,他的不安就不断扩大,但现在郑予铭快回来了,他却更怕了。
他怕最坏的情况发生,怕自己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
明明知道不应该对郑予铭如此没信心,但是孝义这帽子太大,他自己都承担不起,更何况郑予铭呢?他也做不出逼对方放弃父母这样没良心的事情来,所以心里就更怕。
刘祺君觉得自己要疯了,理智上,他觉得郑予铭一定不会那么狠心,情感上却十分被动,整个人都变得焦躁起来,只能靠忙碌的工作来缓解。
今天爸妈回家,反而让他的心定了一些。
父母终究是站在他这边的,这让他对自己更有信心了,只要他们一起努力,这件事一定可以解决的……这样安慰着自己,他终于睡了一个月来的第一个好觉。
而另一边的郑予铭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打太极后终于成功惹怒了父亲。
郑爸爸在妻子看心理医生的间隙把儿子叫到医院空地长椅上,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
“坐。”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郑予铭预感到什么,没有多说,乖乖地在椅子上坐下。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深吸一口气,等着父亲开口。
“我们父子俩很久没有坐一起谈心了吧?”郑爸爸的开场白十分经典,长辈的态度十足十,甚至十分和蔼。他侧首看着最近愈发成熟稳重的儿子,笑道,“一转眼,你都能成为我和你妈妈的依靠了。”
郑予铭淡淡笑着,并没有回话。事实上,他和父亲谈心的次数非常少,加起来不超过五次,并且每次都以父亲的单方意见作为话题终结。他这个父亲虽然在画画上颇有成就,但是性格非常怪异,喜怒无常,温柔的时候堪比世上最浪漫的诗人,生气的时候也让人十分惧怕,并且有种艺术家都难以避免的偏执,对旁人的意见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视的。所以这一次,他已经做好当个听众的准备。
郑爸爸看他反应冷淡,也不以为意,毕竟他儿子一直就是这副模样。他开着玩笑:“最近你妈妈很黏你,到哪里都要你跟着才安心,我都要吃醋了。”
“那是因为爸爸你不在,你看你在的时候妈妈一直抓着你的手。”郑予铭也笑,“我反而很羡慕你们之间的感情。你把妈妈照顾得很好,她很依赖你。”
郑爸爸有些脸红,很奇怪,他是个对别人的称赞十分害羞的人,即使称赞他的是自己的儿子,依然会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我们是夫妻,正常。”他干咳一声,略过这个话题,继续说,“予铭,你这些年一个人在国内很辛苦吧?我和你妈总是忙工作,一年也只能去看望你一两次,一直觉得对你十分亏欠……”
“爸,你不用自责,我在国内很好,师兄很照顾我,同事也很好相处,什么也不缺,并没有什么辛苦的地方。”他说完这些,想了想,还是补充道,“而且现在我也有了男朋友,两个人一起生活,也不觉得寂寞。”
“……”郑爸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愉,转而说,“国内又没办法结婚,你们两个怎么长久?再说了,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特别是你妈妈她现在最需要家人的陪伴,你难道要丢下我们继续回国发展吗?”
郑予铭看着他,目光中除了意料之中的释然外还是有些难过。他点点头,回道:“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我,爸爸,我并没有要丢下你们,妈妈这种情况,我怎么走得开?所以,我一定会留下来照顾她。”
郑爸爸满意地点头,然而郑予铭话锋一转,又说:“但是关于移民和结婚的事,那并不重要。如果刘祺君想结婚,我可以办理移民,到时候和他办理结婚手续就好,如果他本人不介意这个,我也无所谓,毕竟只是一纸证书,对我来说并没有多重要的意义。我相信我们两个一定可以相携到老,就像你和妈妈一样。”
“这怎么一样?!”郑爸爸恼怒,“我们是夫妻!你们又不是!”
“爸爸,我还没有仔细向你和妈妈说过我和他相识相恋的过程吧?”郑予铭不为所动,看着他父亲,平静地说着,“我是去婚介所找专业红娘帮我介绍的,从一开始我就告诉红娘,我想找一个可以安稳度日白头偕老的人,她帮我找到了,我很感激。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做出了保证,虽然不是结婚誓言,但是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做出过类似的保证,你想让我失信吗?”
“这算什么保证?”郑爸爸有些气急败坏。
“这当然是,对我和他来说,都是。”郑予铭的目光软了几分,带了几分哀求,“爸,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承受这么残忍的结果?当初提出相亲要求的是我,给出期待和机会的是我,发出海誓山盟的还是我,凭什么让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承受这种牺牲?”
“这……这怎么能算牺牲?”郑爸爸有些心虚,却坚持道,“你也不是无缘无故要和他提分手,你要陪父母啊,你难道不打算理我们,而是选择回到他身边吗?我不会祝福你们的!”
“爸!”郑予铭声调扬起又落下,尽量让自己的态度不那么强硬,但态度十分明确,“爸,我不能这么对他,我不会分手的。”
“那你准备让我和你妈怎么办?”郑爸爸气得站起来,说话也没了轻重,“你回国,回到他身边,然后呢?我在家照顾着你妈妈,那我不在的时候谁来照顾?请个护工?你放心吗?你妈想你了怎么办,给你打个电话等你从天黑飞到天亮赶过来吗?出了事谁帮忙打急救电话?家属签字的时候我不在谁来签?你放不下刘祺君,那我和你妈你就放得下了?”
他这一叠声的质问丝毫不留情面,句句绵里藏针,在郑予铭的心尖上戳得鲜血淋漓。
因为太真实、太残酷,反而比方才那些假装和蔼的谈判更有杀伤力。郑予铭只觉得脖子都似乎被扼住,艰难地呼吸着。
“我……”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他将头埋在双手里,低着头不敢说话。
郑爸爸一张脸冷冰冰的,眼神淬厉又愤怒,他看着儿子把苍白削瘦的脸藏起来,心又软了下去。这段时间最辛苦的就是郑予铭,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母亲,丢下工作不管,也没好好休息过,整天和医生护士打交道,还要和律师联系,本来就没几两肉的人更是瘦得不忍看,此刻被他教训得更是神色萧索,一双眼睛染上愧疚和痛苦,看得他心都挤作一团,跟着难受。
他伸手按着儿子的肩膀,缓下声音劝道:“予铭,爸爸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喜欢谁,想和谁一起生活,我和你妈妈都不会干涉。你喜欢刘祺君,我当然不会无理取闹地拆散你们,可是你也要体谅一下我们,我们已经老了,还能再陪你几年呢?”
他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缓缓道:“其实你们不分手也好,你难得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我理解。”
郑予铭立刻把头抬起来,红着眼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郑爸爸的心立刻就软得一塌糊涂。郑予铭早熟又独立,在他们夫妻面前也没有孩子气的时候,总是冷淡又稳重,难过时也逞强不说,此时红着一双眼,简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鹿,格外讨人心疼。他瞬间说不出狠话来,便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陪你来美国。你们一起过来,办了移民,还可以正大光明地结婚,你也可以陪着我,你那么喜欢他,他一定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们也会喜欢他的,家里还能多一个人,多好。”
谁知郑予铭听完他的话却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更加痛苦,眼睛里都渗出红血丝来,泪光浮起,失望地偏回头,继续将头埋在手里,呵呵笑了两声,竟然有几分凄惨的绝望。
郑爸爸有些慌,他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会是这个表现:“怎么了?这样不好吗?”
郑予铭的肩膀耸动几下,他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憋回去,看着他父亲:“爸,您都不愿意让我离开你们,我又凭什么让他离开他的父母陪我到一个陌生国度生活呢?”
郑爸爸怔住。
“爸,我不可以这么自私。”郑予铭看着他,语气哽咽,却十分坚持,“他对我真的很好,我只恨自己不能给他更多的爱,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提出这种要求来。他也是家里独子,我见过他父母,也是非常温和友善的长辈,对我也很好,他们还等着儿子养老呢,我做不出骗走他们儿子的事情来。”
这一次哑口无言的人换成了郑爸爸。
“你让我怎么去跟他们说,伯父伯母,你们可以让儿子一起陪我到国外照顾我父母吗?”郑予铭预演了一下,自己都觉得好笑,便讽刺地牵动嘴角,冷然道,“我的父母需要儿子陪在身边,他们就不需要了吗?”
“这……”郑爸爸已经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说话有失妥当,委实太自私了些,但是看到儿子冷漠的目光,他更加难受,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