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妈没有动。她浑身僵硬地坐在对面,不由自主地挺直身体,如临大敌。
这感觉如此莫名其妙却又让她紧张,她有种极其糟糕的预感,脑子里有个声音提醒她赶紧离开,不要留在这里听郑予铭胡说,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分毫,只能沉默地坐在那里摆出抗拒的姿态。
郑予铭不自然地握了握拳,继续道:“本来早就应该给您的,但是怕祺君多想,所以……”
“现在你就不怕他多想了?”刘大妈瞪着他,眼睛泛红,有些吓人,“小郑,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你这样算什么?”
“伯母……”郑予铭喊了声,很快垂下头去,为难地说道,“我……我今天约您出来,其实……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刘大妈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借端起杯子喝茶的姿势掩饰心中的不安:“什么事?”
郑予铭微微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都镇定如常:“我以后,恐怕不能陪在祺君身边了。”
刘大妈手里的杯子从手中脱落,青花的小瓷杯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咕噜声,热茶洒了出来,溅了她一身。她仿佛没有察觉,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人:“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能陪在他身边了?这么晦气的话是能随便说出来的吗?”
“我……”郑予铭很少直面强势的刘大妈,一时无语。
刘大妈随手一掸浮在羊绒大衣上的水渍,抬手将杯子立起来,杯底重重砸向桌面,发出咚的一声。她垂着眼,提起小炉上的热水,慢条斯理地往杯子里倒茶,嘴里却十分严厉地说着:“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烫到人想后悔可就难了。你们年轻人就是毛躁,说话从不过脑子。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吗?你说不能陪在他身边,怎么,得重病了还是要婚娶?病了不怕,咱家治,想娶媳妇?那你当初别招惹我儿子啊!如果不是这两样,你跟我说什么分开!”
她面相普通,笑起来时像大街上最普通热情的大妈,然而生起气来,一双杏眼瞪得老大,红唇冷冷一勾,便有了十分皇太后般的威仪。刘祺君就最怕他母上瞪眼,郑予铭见得少,自然更没有准备,整个人愣在座位上,完全忘记了当初是刘祺君先招惹他的,只能呐呐地说:“不……不是……”
“那就把话收回去!”刘大妈哼了声,才端起茶杯喝了半杯为自己压惊,心里不断提醒着前几天儿子提前与她说过的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去,看着郑予铭,缓缓道,“予铭,有什么困难,你跟我们说,咱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你办不到的,有小君,他做不到的,还有我们在。”
这话说得亲近又温和,没有一点生疏与客套。郑予铭微微红了眼,不自在地偏过头去。虽然刘大妈一开始对他和刘祺君的感情并没有信心,但是自从他们正式见过面后,刘大妈是真心将他当一家人,周末时常惦记着让他们一起回家吃饭,客户送了什么礼物也会特意给他留一份。虽然因为忙,他至今没有再次去过刘家,可是伯父伯母的这份心意,他也一直惦念着。
如今他要说出伤害他们儿子的话了,刘大妈却还是处处为他着想。
这么好的长辈,让他怎么把肚子里的话说出口?
刘大妈看着他挣扎的表情,心软了几分,可是想到他可能说出的话,便硬起心肠来,按照儿子教她的,一点点劝导着:“小郑,我知道你妈妈的病让你很担心,你这段时间在国外照顾着她,肯定心里难受。可是你也不能这么糊涂啊。”
“伯母……”郑予铭把脸转过来,苦笑一声,怔怔地看着她,“您知道我想说什么,对不对?”
刘大妈脸色一变,气急败坏:“我哪里知道你要说什么!”
“您知道……”郑予铭顿了顿,又说,“您不知道,那我说……”
刘大妈立刻发脾气:“说什么说!喝茶!”
她这样孩子气,让郑予铭苦中作乐地笑出来,心中压着的大石头也悬起几分。
若是平时,他可能还会调侃一下刘大妈的孩子气,现在却只是伸手为她添了一杯茶,慢慢道:“伯母,让我把话说完吧。”
刘大妈抿着唇,僵着一张脸看着他。
“这次我妈妈出事故,真的吓到我了。”郑予铭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脸上的表情却很淡,似乎经历过这段日子,他整个人沉淀了不少。“我应该没有跟您说过,我父母是什么性格的人吧?他们很独立,各自有各自的事业,大概因为从事艺术相关的行业,有许多共同语言,性格也比其他人怪一些,但是很合得来,这么多年,虽然与我不亲近,但是夫妻关系是很好的。”
刘大妈静静地听着。
“这次我妈妈出事,我爸也受到了惊吓,除了必要出门的事务都会陪在她身边,就在她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帮忙照顾母亲,爸爸也留在家里,一家三口难得聚得这么齐,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应酬。老实说,这种日子,自我有记忆以来,都不会超过五次。”郑予铭动了动嘴角,似乎想做出个开玩笑的表情,然而话中的内容太苦涩,他的笑容便显得十分难看。
于是他敛起嘴角,继续道:“这种日子太真实太家常,没什么大事,但是很安心,家里有人惦记着,随时关心着,睡觉前会互相道晚安。我曾经以为这种日子,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才能得到,所以我努力尝试着与不同的人接触,我找了很久……其实也不能说久,大概有几年时间,身边的人形形□□,可是我始终没有归属感。后来我才去了婚介所找您帮忙……”
说到这里,他露出个真心的笑容来:“那时候婚介所的人说您是店里的金牌红娘,我听了会儿推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找您,然后……您让我认识了刘祺君。”
刘大妈的鼻子酸了酸,接道:“是啊,我本来只是让他过去凑个数,谁知道你们就这么认识了,后来还真的在一起了。”
“要感谢您,真的。”郑予铭看了眼桌上的信封,笑道,“其实我觉得这钱给少了,这么好的人,您介绍给我,可真是亏大发了。”
“哪里亏啦,我儿子可喜欢你。”刘大妈抽了抽鼻子,笑骂,“我家那个白眼狼,自从见了你,连他爹妈都忘了。”
郑予铭脸上浮起浅浅的羞涩,却只是温温吞吞地笑出来:“怎么会。”
刘大妈被他眼中混杂着幸福的悲伤所刺痛,别开脸,继续揭儿子的短:“他有了你才是赚了,上哪儿再找你这么好的小伙子去?”
“我哪里好了?”郑予铭轻飘飘地反问一句,不等她回答,顾自接下去,“我都要跟他分手了。”
“……”刘大妈立刻瞪向他,似乎为他的固执气愤不已,“分什么手!你们性格不合啊还是有财产纠纷?他对不起你了还是你对不起他了?”
“都没有。”郑予铭心平气和道,“只是我父母年纪大了,他们也想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我做人儿子的,哪里能连这点小心愿都不满足呢?您看,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我找了那么久的东西,他们也在找,兜兜转转,我们都找到了,只是……离得太远了。”
刘大妈立刻道:“让他们回国养老嘛!咱们这里绿化好空气好,交通方便还特别繁华,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没台风没地震的。就我家那片小区啊,最适合养老了,隔壁楼的老张都在楼顶开始种菜了呢!还有白婶……”
她嘴巴一刻不停地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郑予铭的话太让她伤心,忍不住就唠叨起来。对方只是静静地听,也不打断她,只是目光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晶亮,说到后来,她看到郑予铭眼中的泪,只能干巴巴地停下来,有些委屈地问:“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话一说完,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早就哽咽了,调子都变了。
郑予铭没有解释,只是拿一双隐忍的泪眼看着他,任由眼泪模糊了镜片,强撑着心里逐渐崩溃的感觉,一字一句地说:“伯母,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好,麻烦你那么久,还让你伤心,还要让你儿子伤心,可是……真的对不起,我……我……我不敢先找他,我怕我说完就不敢见您了……”
眼泪顺着他脸颊淌下,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敢动手去擦,只是用已经变了调的嗓子断断续续地说着:“其实我在飞机上一直想,到底要怎么跟你们说,我打了一肚子的草稿,可是没用……我本来想,把介绍费给您,再多给您一点,拜托您给他找一个更好的人……”
刘大妈听到这句话,火气一下窜上来,正准备破口大骂这个没良心的,就听他咬着嘴唇抽噎几声,眼泪决了堤一般流下来,表情凄恻:“可是我舍不得……伯母,我舍不得……他那么好,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这么一个人,我那么爱他……我怎么舍得把他让给别人?可是……可是我要去跟他分手,是我不要他的,我又凭什么不让别人喜欢他?我还怕他生气,怕他恨我……伯母……我是不是很自私?”
他的身子开始打晃,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