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蝉鸣啾啾。
甜水巷的巷子口有一口大水井,水井旁边的老槐树枝叶繁茂,遮挡住了炙热的阳光,形成了一大片阴凉。
巷子口的第一户人家门前正吵着,路过的街邻们,不禁停下脚步,走进树荫,看起了热闹。有的邻人听到了闹声,从家里出来,顺着声音找过来,也驻足于此。
“哎呦喂!大家伙都出来看看啊,罗老四要卖侄女啊,巴结王府啊!” 罗安一屁股坐在地上,边拍着大腿边哭唱。
一个调三个弯,声音嘹亮,这是她飘到一户人家,和那人家的刁婆婆学的。
接下来还有什么词来着?哦,对了!
“狼心狗肺啊,黑了心肝的啊!”罗安继续拍着大腿哭唱。
“要了我的命啊,招报应啊!”
“啊”的一声惨叫,罗老四手里抓着的小女童,张嘴咬在他的虎口上。
小女童穿着鹅黄色的衣裙,梳着双丫髻,上面戴着两朵同色的珠花,俏皮可爱。
带着婴儿肥的嫩白小脸上,灵动的大眼睛里包着一泡泪水,挣脱开罗老四的手,就扑向坐在地上的罗安。
“阿姐,我不要去王府。”
罗安把她温热的小身子抱在怀里,眼前浮现出上辈子好儿从王府送回罗家,小脸惨白,四肢脖颈奇怪的扭曲,无一丝气息的样子。
罗老四气急败坏的道:“三丫头,你瞎说啥呢!捣什么乱,快松开好儿。去王府陪伴小郡主,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
罗老太太也训斥道:“三丫头,你别不知道好赖,要不是你四叔有能耐,咋能轮到六丫头有这好福气。”
“我家好儿不稀罕,四叔若是想,就送你家五妹妹去吧!”。
罗老四看了眼旁边的郑氏,有这个蠢妇在,他何必舍了他的六丫头,再说六丫头可没有五丫头的好模样。
“三嫂,你可是答应好的,还不快把三丫头拉开!”
郑氏一脸的着急,“安儿,听娘的话,快松开。你四叔也是为了好儿的前程。” 她常年劳作,有一把子力气,几下就扯开了罗安。
眼见罗好被抱走,罗安又急又恨。
她猛的爬起身,冲进来院子里,拿起墙边立着的铁锹就,又冲了出来。
罗老四已经把罗好塞进了马车里,自己也要坐上去。
“快把好儿放下。” 罗安对着他就劈了过去。
幸亏车夫拉了他一把,才堪堪躲过,可胳膊却是被扫到了,疼的他“啊”的惨叫了一声。
“三丫头,你疯啦,那可是你四叔,你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罗老太太见着宝贝的老四被打,立着眼睛喝斥罗安,灰白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老三媳妇,你是个死人啊,还看啥啊,快去把铁锹抢下来。”
“啊?啊!”郑氏也被她闺女惊着了。
“安儿,快把铁锹放下。” 说着就要去夺罗安的铁锹。
罗安双手紧握铁锹,大有你再上前,就别怪我劈你的架势。
老槐树下的街邻们忍不住议论起来。
“安丫头说的是不是真的,啥王府卖侄女?这罗老四可是个秀才老爷,咋能干出这事!”
“你都说是秀才老爷了,那巴结上王府,举人老爷,进士老爷都不在话下。一个侄女有啥舍不得的。”
“人那罗老四,不是说了吗?不是卖,就是陪小郡主去玩。”
“切,说的好听,那还不就是入王府做奴才。你家孩子你愿意?”
“不过,这安丫头平日还真没瞧出来,可真够泼辣的,这样的闺女,谁家敢聘了去!”
“咋?难道看着自己的妹子被卖了?这个罗老三媳妇,也是个糊涂的。”
罗家隔壁的胡五奶奶,听着街邻的议论,不禁替罗安担忧起来。
这丫头也十五了,正是要说亲的时候,今天这事一出,名声可是不好了。
她正想过去劝说,就看见罗老三从街北边走了过来。身材高大,一只裤腿卷起,走路微跛。
“老三,你可回来了。快点,你家出事了!” 胡五奶奶离着老远的喊道。
听见喊声,罗安终于松了口气。她爹,回来了!
上辈子,马车走了半刻钟,她爹就回来了。听说好儿被送去了王府,一路追过去,却是来不及了,还被王府的守卫拦住,打了一顿。
罗老三进了巷子,就看见她大闺女举着把铁锹,小闺女扒着马车门抽搭的哭着。
他媳妇和老四拦在马车前,他娘嘴里咒骂着什么。
“咋回事,都干啥呢?” 罗老三小跑过来。
“安儿,你拿着铁锹干啥,快放下。” 他在巷子口,已经听见有人对着他大闺女指指点点了,有些焦急的说道。
罗安听着她爹的声音,眼泪忍不住的掉,大哭出声,像是要道尽心中的委屈。
“安儿,快别哭了,到底咋的了,有爹在呢!” 罗老三有些手足无措,大闺女一向娴静,还没这么哭过呢,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爹,他们要卖了好儿。” 罗安哽咽着说道。
“三哥,别听三丫头瞎说。人家王府给小郡主找玩伴,不但有月银,还能一起读书弹琴,这是多大的好事。”
罗安气恨的大声驳道:“四叔当我爹是傻小子吗,任由你糊弄。什么玩伴,那就是入王府当奴才,没准让小郡主打死。”
上辈子,四叔说好儿丧命,是自己贪玩好奇,惊了小郡主的马,这才被踩踏而死。
可好儿一向乖巧听话,到了那规矩森严的王府,怎会自己乱走乱动?
罗老四喝斥道:“三丫头,不可非议小郡主,你也不怕给家里惹祸。” 罗安的话中可有小郡主暴唳的意思了。
罗老三平日就看不惯罗老四的行径,考取功名不昼夜苦读,却是到处结交钻营,总想着谁提拔他一把,最近还上蹿下跳的想着谋府衙的。
他自然是更信罗安的话,他也读过书,明白道理。这些年在市井中讨生活,利益得失,他看的透彻、通达。若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那多半也是张铁饼。
罗老三说着 “好儿不去。” 就要上前把小闺女接下马车。
罗老四上前去拦,“三哥,你。。”,话没说完,就被罗老三推了个趔趄。
罗老四忿愤的看着罗老三强壮的臂膀,知道今天这事怕是不成了。
他给了车夫三十文钱,打发走了车夫。
老槐树下的街邻指指点点,罗安抬头看向天上的大太阳。
少女发丝散乱,衣裙不整还沾着土,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
阳光照在她瓷白光洁的额头,皮肤轻薄的像是一碰就会破掉。
蛾眉螓首,大大的杏眼,鼻子挺翘,眼角眉梢一颗小痣,更添娇俏。
身量纤纤,布衣荆钗,难掩丽色。
强烈的阳光刺进眼里,脚踩在地上,让罗安更有了真实感。
是的,就在刚刚,她重生了,重生在好儿被送去王府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大庆三十一年冬,北狄人破了边关。罗家人一路南下逃难,途中小弟走丢,爹也死了,阿爷把她送给守备大人,换得了罗家人平安入城。
三个月后,城破,北狄兵冲进了守备府后院。砍瓜切菜般收割了府里奴仆的性命。略有些姿色的丫鬟都要拉到廊下行那禽兽之事。
她不堪受辱,一根簪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最后残存的意识,她看见守备大人满身浴血的冲进她住的小院。
之后她就四处飘荡。跟着一支平乱的军队,看他们击退北狄兵,看他们推翻昏庸的启皇帝。
新朝建立,她飘进皇家宗祠,新皇祭拜祖宗牌位时,一个漩涡她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清醒过来时,她就在井边洗衣裳。
上辈子的记忆翻滚,她想起了这一日将要发生的一切,这才有了拖延时辰,等他爹回来的主意。
罗安抹掉被阳光刺出的眼泪。
他爹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对阿爷阿奶孝顺,却也被他们摆布算计。
这辈子,她一家,一定不能再遭受上辈子的悲惨。
先离了罗家,他爹才能少受阿爷阿奶的影响。等她势力强大,这帮子豺狼虎豹再敢算计她家,新仇旧恨,到时候一起算。
心里思量着,罗安也走回了院子。
罗老太正耷拉着脸:“老三,你咋这不知好赖,亏得老四有好事就想着你这个三哥。”
“你媳妇连王府的银子都收了,明儿就让老四送去,你可不能再拦着。”
罗老三皱眉,“孩子她娘,你收银子了?快拿出来!”
又对罗老四道:“这事我不同意,明儿你就把银子还回去。”
谁知郑氏却站在那不动,罗老三又催促了她一声。
郑氏支吾着,“孩子她爹,银子,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