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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个地方离开的第二个月。

她来到了南边的一座小城。

她浑身灰扑扑,挎包也灰扑扑的,身形又瘦又小,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躲着人群,吃掉自己身上最后的干粮。

她拍了拍身上的煤灰,走进街道,在路边的小水滩里照了照。

有点丑。

她心想。

又丑又不起眼。

她由衷感谢起刘翠芬对她的“教导”,令她这般丑陋,不值得任何人注意。

旁边有人同她搭话,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娘,操着口音浓重的南方方言,问她:“妹妹仔,你这是做什么呀。”

她神色如常:“大娘,我和我娘来探亲戚来的。”

“我看不像喔。”

大娘说:“你个小妹妹,瞧着像自己偷跑出来的。”

她并不害怕,也不直面回应这个问题,一路走来,她已经被很多人质疑过了。

和那些心怀不歹的人相比,这大娘已经足够和善。

她说:“大娘,你是来做什么的。”

那大娘挎着菜篮子,微微弯腰,给她看篮子中的新鲜蔬菜:“菜站今日大葱打折喔,很划算的。”

大娘看着得有五六十岁了,头发花白,脚步也有些沉缓,兴许是年纪大了,人活得就慢了下来,她吐息也平缓,整个人都有种安逸、闲适的意味。

大娘叹了口气:“我看你瘦瘦小小,还不足十一二岁,但是脾性又成熟,今年得十四五了吧?”

“十四。”

“怪不得喔,家里对你不好吧。”

她不吱声,盯着大娘。

大娘默了半晌,才道:“不嫌弃的话,跟我这老阿姨去家里吃顿饭吧,看你很不容易。”

她跟着大娘回了家。

大娘的家,在城郊的小平房那里,砖瓦的老房子,外墙有沉重的岁月气息。

大娘开了门锁,落锁的声音吸引了旁边邻居的注意。

一个穿着短褂麻裤的男孩探出头来,黢黑的脸里有些紧张。

他的双眼黑白分明,她看着,觉得像人家嘴里说的大海,是清澈的天与海交接的颜色。

那少年张了张嘴,问:“琴奶奶,这是谁?”

琴奶奶眯着眼睛,乐呵呵地回他:“这是一个来探亲的妹妹喔,明仔你有空来同她玩玩呀?”

她静静地看过去。

文仔没说话,漆黑的粗眉轻轻动了动,她看到他的额头有一滴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汗水的东西,在阳光下发出微亮的光芒。

最后他也没再说别的,只是道:“好的喔。”

琴奶奶的手艺偏甜口。

甜口的葱烧大排,配一碗白米饭。她吃得囫囵。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依稀只记得,上次大口吃了两块肉,还是因为妹妹的生日。

姐姐烧的菜,在开饭之前,从锅里捞出了一块红烧肉,随便吹了吹,赶紧塞进她嘴里。

好烫啊。

可是鲜香的肉汁顺着舌苔滑进喉咙,滑进胃里,她只顾着发出满足的声音,一边嘶哈,一边赶紧咽下肚子。

吃完,她又看姐姐。

她从小就知道,姐姐最心软了。

她又得到一块红烧肉。

姐姐就站在灶台旁边,用她看不懂的眼神看着她。

她吃饭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吃得更凶了,到最后几乎是端起碗把米饭混着汤汁全部扒拉进不大的嘴里。

她仰着头,听着琴奶奶在旁边劝她,吃慢点。

她没有放缓速度,整整两大碗米饭下肚。

她站起来,看着桌子上的碗碟,闷声问:“去哪里洗?”

琴奶奶笑了:“我的小客人喔,哪里用得着你洗?”

又道:“我活了这么些年,没个一儿半女……妹妹仔,你从家里出来不愿回去,不如就在这里,给我当个孙女吧。”

她没吱声。

在她短暂的十几年的生命中,“奶奶”并不是什么好词。

但是她今天还是在这里住了下来。

琴奶奶带她进了一间小房子。

其实也并不小,房子里床、衣柜、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琴奶奶仔细看了看边角,确定没有多余的灰尘,又道:“自己打水,洗个澡吧,看看你这一身,多污糟呀。”

又颤颤巍巍的,去拿了自己的一身干净的褂子来。

很老气的花色和裁剪,但是对于衣服打满补丁的她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入夜的时候,沉蓝色的天幕中群星黯淡,圆月光明。

月光越过窗棂,洒落在她的身上,她微微翻动,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开始是一些简单的骚动,很轻微。后来渐渐的,对方好像着急了,气音悄咪咪:“你快走。”

是白天里那个少年。

她听明白了,但是她并不在意。

那少年发出短促的呵斥声:“你想不想活命了!琴婆子的儿子是个瘌痢头,今年快四十岁了都没有媳妇——”

他反复说了很多,但是她依然闭着眼。

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姐姐。

离开家以后,她时常会想起她。

她模模糊糊地想。

姐姐在知道自己要被“奶奶”和“娘”卖掉的时候,在面对一个丑陋的老男人即将成为自己同床共枕的对象的时候,会不会感到害怕、痛苦、仇恨?

她最终也没想明白。

只是她知道,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如果不逃离,那是她们躲不掉的宿命。

姐姐逃了,现在她也逃了。

那少年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她都没应声。

只隐约听到,在对方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有人过来轻手轻脚地,拧着他的耳朵骂:“你管这种事干什么?”

少年走了。

她睁着眼睛,一直等。

一直等,等到明明已经被锁死的房门发出一声轻响,等到一身臭味的男人靠近床榻。

黑夜中,她的双眸被月光照出一片沉沉的锋芒。

——那是一把剔骨的尖刀。

……

早晨醒来的时候,她神色如常。

背上自己灰扑扑的挎包,穿上自己打满补丁的破衣服。

她揉乱了干枯的头发,抹黑了脸颊。

从平房中出去的时候,看到隔壁少年震惊的目光。

她挥了挥手:“再见。”

少年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半晌,远远的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你要去哪里?”

她沉默许久,丑陋又难听的名字在唇齿间过了一遍。

最后她轻轻转头,道。

“金枝。”

“我叫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