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睁开眼时,便看见十三一双肿的像核桃的似的眼。
她目光直直的呆怔许久,开口嘶哑的声音吓了她自己一跳,“十三。”
刚刚穿越过来时,她躺在成妆院的塌上,偷偷的对自己说话,嘶哑的声音与现在很是相像,这令她有些恍惚,想起那一袭青衣坠落城楼的画面,心里就窒闷的发疼,她望着十三,缓缓道,“我做梦了,梦见我遇见一个叫顾连州的男子,生的特别俊,性格却很闷,我还为他生了孩子,他说娶我,可是梦醒之前他却死了,你说这梦是凶是吉?”
十三红着眼,强忍住泪水,哽的喉头生疼,却听白苏又喃喃道,“都说上半夜做的梦会应验,下半夜做的梦是相反的,可是我不记得究竟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做了这个梦。”
“小姐。”旁边守着的香蓉声音中强忍着哭腔,听起来有些扭曲。
十三也不拆穿白苏,只抚慰道,“小姐别多想了,您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医者嘱咐,要好好养着,莫要再多动心思,只管吃好睡饱便可。”
白苏点点头,忽然又问道,“我昏睡几日了?”
“小姐,您已经昏睡六日。”十三如实答道。
六日啊,六日能有许多事情发生了,白苏只觉得自己忘了些事情,心里不大安稳,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她觉得自己记性一向不错,记不起的事情,大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便也就安稳的歇息了。
约莫休息了一个时辰,十二熬了些粥送进来。
“你怎么瘦成这样?”白苏瞧着十二原本肉肉的包子脸都瘦没了,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大,一眼望过去,小脸上竟就属这双眼睛最显眼,幸而十二的这双眼睛长的极为不错。
十二得了十三的嘱咐,连忙把一包眼泪硬生生的给逼了回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奴婢觉得自打做饭来身上的肉益发多了,于是趁着小姐这几日睡着,便抽空减了减。”
十二这个借口找的实在不怎么好,她就是两个腮帮子上有点肉,身上比白苏还要瘦,哪里需要减肥瘦身。
白苏若是寻常时的性子,定然是要变着法子开一开玩笑,但她眼下总也提不起劲儿。
用完午膳之后,白苏在十三伺候下沐浴过后,披上大氅坐在院中的榕树边山太阳,秋日的阳光很晃眼,却并不热,温温的很舒服。
十三和香蓉站在一旁侍候,她们想过很多种白苏醒来时的情形,但这一种是她们万万不曾想到的,白苏只把那些事情当做了一场梦境,做了一场噩梦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心情坏了些,过几日便就好了,然而她把主当做从来不曾存在过的人,那么小主子要怎么办?
十三只暂时将顾翛带到前院去了,无论如何,先让白苏将养将养几日再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日,白苏每日按时用食,按时睡觉,按时出去晒太阳,或者坐在廊桥上喂喂鱼,如此悠闲的日子,她的病情却没有丝毫好转,反倒一日更比一日憔悴。
白苏坐在廊桥的栏杆上,手中端着撑着鱼食的钵,定定的看着池塘中枯败的荷叶,以及水面上倒影的那个青衣白发的女子,苍白的脸埋在白色的狐狸裘中如烟似雾,以往还有一头墨发压着颜色,如今这满头的银发,也是如烟似雾,整个人笼罩在青色的毛领大氅中,宛若一缕烟雾,又似一抹魂魄,触之既散。
一滴水滴落在湖面上,漾起一圈圈的涟漪,鱼儿应声游过来,却见并没有吃食,又悻悻摇摆着尾巴离开,渐渐的湖面上,两滴三滴,白苏竟是哭出了声音,由小小的抽泣,变成嚎啕大哭。
十三正四处寻白苏,听见声音,抬头便望见白苏坐在廊桥的栏杆上哭的撕心裂肺,她却是微微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若是再那样憋着,恐怕久了会伤及五脏。
十三走上廊桥,轻轻的把白苏手里的钵接了下来,伸手将她抱住,缓缓抚着她的背。
白苏的眼泪浸湿了十三的衣襟,她哭了一阵子,直到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这才抽噎着住了声音,她用袖子抹着还在不断掉泪的眼睛,声音喑哑,“我没事了。”
十三也不说话,静静的站在一旁,防止白苏从栏杆上掉下去。
事实上,她也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白苏,但是她向来嘴拙,在这等境况之下,实在说不出任何有分量的安慰之言。
“我始终不能相信。”白苏盯着远处天际那光光的树杈上一个喜鹊窝,泪水不断的从眼中溢出来,“我始终不能相信,他就那样死了,我以为如他那般宛若皓月的男子,便是连死,也定然是惊天动地......然他,就那样轻易的登上了城楼,轻易的中了一箭,然后从城头坠落。”
有时候生命可以很顽强,也可以这般脆弱,无论是俊美还是丑陋,是惊艳才绝还是庸庸碌碌,在生死面前,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死了便死了,死亡不会因为谁的俊美和惊艳才绝而变得华美抑或慎重。
只是白苏有遗憾,有痛心,他为了她而死,白苏曾经梦想过的与他一同携手看着阿翛长大,然后满头白发,垂垂老矣时,他们可以坐着摇椅在院中晒太阳。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化作泡影。
“有他的消息吗?”白苏回过头,满脸泪痕的仰头望着十三。
十三知道她说的是顾连州,微有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却还是道,“那日是固派人将奴婢们救了出来,并送回这里,奴婢亲眼看见宁国侍卫阻拦固带走主,十二名暗卫浴血奋战,约莫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便有数千侍卫攻入城中,看见主的尸首时,那头领目眦欲裂,带着数千名将士血洗太平城,主的遗体被运回政阳城,政阳王扶棺泣血,不眠不休的守了七日七夜后,便将主葬入宗族墓。”
现在虽已经入秋,但是天气难免还有些炎热,尸首不能存放太久。
白苏被“尸首”这样的词刺痛,是啊,那个风姿绝代的男子,如今已是归于黄土。
宁温,宁温!白苏脑海中闪过那宁温松开弓弦的那一幕,恨意便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素女不欠宁温什么,她白苏就更不欠他的,为何他非要一次次的将她逼入绝境!
报仇也都是后话,她现最揪心的便是他就在门外那时,没有见上一见,真的好悔,顾连州不记恨她不告而别,不怨她私自带走了他的大子,然而那时她为何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虽是悔了,但倘若不知道这个结局,白苏很清楚,如果再重演一次,以她的性子定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她太固执,固执到一旦怨恨,便连解释也觉得多余。
所以直至现在,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谁都不想见。
即便连这句绝情的话,也都是靠他人传达,这教她如何不悔恨。
“小姐,见见小主子吧,小主子会唤人了呢。”十三不失时机的道。
白苏心中全是深深的愧疚,顾翛是他的血脉,也是她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将顾翛抚养长大。
白苏擦干满面的泪痕,随着十三往前院去,心中道:连州,你莫要怨怪我,你的素儿是一个自私的人,若是真的见了你的尸身,恐怕会忍不住随着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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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熙元年,九月中,天下缟素,雍熙帝下旨举行国丧,尚京城大街小巷文人士子无不顿首痛哭,雍史最年轻的一位帝师就此陨落,便是他最后只是为了一个女子而死,也无人指责。
而随着白虎门上那个女子的火焚,无论是妖后还是惊艳才绝的太学博士,也从这世间消失,然而所有人提及她时,却只想到那个着青衣、面色苍白,永远淡若云卷云舒的女子,这样一个妇人,为何会是妖后,有许多种版本的流言,有人说她只是还未吸取邪气,也有人猜测这一切不过是宁皇设计围杀雍国帝师的圈套......
白苏一直很好奇,绑在白虎门上的那个女子是谁,竟与她如此相像,回过头来一想,她所见过的人中,与她最为相似的便是张丞相的庶女,叫张妩的。那个女子模仿着她而存在,在白苏看来是悲哀的,但无论如何,她死,却成为了真正的白素,有天下人的见证,又有顾连州......
想到此,白苏竟不知是该谢她,还是该恨她。
“母亲!母亲!”顾翛被香蓉抱在怀里,见着白苏来了,激动的挣扎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往白苏怀中扑。
白苏干了的眼眶忽然又湿润,这是她的儿子,她和顾连州两个人的骨血。
“阿翛!想不想母亲?”白苏抱着他,笑靥如花。
白苏不过是逗逗他,谁知顾翛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竟是奶声奶气的道,“想,阿翛,想。”
虽然没有说出完整的话,这也着实让白苏惊喜了一番。
十三和香蓉看见白苏的笑容明朗了许多,才稍稍放下心来。
“父亲。”阿翛眼巴巴的看着白苏,好似疑问他的父亲怎么不见了。
顾翛与顾连州父子相处不过短短两日,小家伙便深深的记住了那个丰神俊朗、会给他做蒸蛋的男子,时常惦念着,见人就问父亲。
十三和香蓉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生怕又触到白苏的伤情处。
白苏呆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着点着顾翛的小鼻子,道,“你的父亲啊,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待到阿翛长大后,母亲带你去看父亲可好?”
顾翛嘟着小嘴,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要等到长大以后才能看见父亲,然而他此时想的却是,这个“长大”又是多久呢?什么样才是长大?
因着也没有个概念,小家伙每隔一会儿便同白苏奶声奶气的道,“阿翛,长大。”
他的意思是,阿翛已经长大了,能不能见父亲了呢?每每白苏都要呆怔半晌,然后答非所问的道,“阿翛想父亲了呢,母亲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