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宁温在一缕刺眼的阳光下睁开眼睛。雨后的眼光总是显得格外明媚耀眼,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花香阵阵,一派和煦的春光。
他刚刚撑起身子,外面便有一机灵的小沙弥进来道,“师兄醒啦,小僧叫灵觉,住持派小僧过来照顾师兄养伤。”
在佛门中,所谓“师兄”并非是拜了同一个师傅才可如此称呼,但凡是见对方比自己年长,都可如此尊称,除非是修为高出许多,抑或年长甚多。
不等宁温回话,灵觉将手中一件灰色僧袍放在榻沿,自顾的说道,“师兄,这是住持命小僧拿来的僧袍,上半年为净心师兄做的,但尚未穿过。”
宁温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有劳师弟,待贫僧着裳之后去拜谢住持。”
“无需客气,师兄是小僧佛门子弟,原就应该互相照应,不过师兄只与那位贵人讲佛一晚,便感化贵人,为寺中添了不少香油钱,贵人还决定为菩萨铸金身,师兄佛法高深,住持也深感敬佩呢!”灵觉满面钦佩。
宁温见小沙弥天真活泼,心知他此话是发自内心,并非是奚落,便道,“那是贵人有悟性,与贫僧没有关系。”
除此之外,宁温也不多解释什么,而是把灵觉送来的僧袍穿在身上,弯身穿鞋子时,发觉自己的脚上裹了几层棉布,那棉布的质地与他头上缠的是同一种,显见,也是顾翛的手笔。
宁温穿上僧鞋,迟疑了一下,才问道,“那位贵人,可曾留下什么言语?”
灵觉摇摇头,“小僧不曾见过那位贵人,自是不知。”
“烦请小师傅领贫僧去拜见住持,以表谢意。”宁温道。
声音如玉,灵觉看着从榻上站起来人,一袭普通的灰色僧袍,头上还裹着白布,但是脖颈颀长,身姿丰伟,侧面的轮廓更是添一分硬朗则过刚,少一分则过柔,鬼斧神工一般,令人望而生慕,阳光从对侧洒进来,在他绝美的侧面勾勒出一条光边,琉璃眸中一派清淡,流光隐动得玉肤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如佛光一般,令人几欲匍匐膜拜。
宁温见灵觉呆愣愣的模样,不由微微皱眉,再次道,“劳烦师弟引贫僧去见住持。”
灵觉这才讷讷的点了点头,“请随小僧来。”
他边走,边不住的回头来瞧宁温,虽则宁温半边脸都被遮盖住了,但琉璃似的眼眸,笔挺的鼻梁,丰润的唇瓣,还有流光隐隐的肌肤,无一不是在诉说他的风华绝代,略微苍白的脸色,不仅无损于俊美,反而让观者心生怜惜。
宁温不知道,自己的气度和容貌,哪里是能够轻易遮掩的!但他也发觉了灵觉瞧他的眼神,与以往别人看他的眼神并无不同,心中觉得,如果日后面上的疤痕可怖,别人第一眼便会瞧见疤痕,应当也不会想再看第二眼。
只是......宁温垂头瞧见脚上包的白布,目光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很少有人真正的关心他,正因如此,他对温暖也十分敏感,宁温能察觉到顾翛是真的对他好,并非只是起了邪念,然而,他不能冒这个险,毁了一个天之骄子,所以干脆连朋友都不做,趁着认识尚浅,斩断联系。
时光翩然,时已入四月,车队一路向北,倒不曾特别清楚的察觉气温变化,北方依旧是被淡淡的春寒笼罩。
顾翛坐在马车内,百无聊赖的与自己对弈,一袭黑袍,慵懒的躺靠在榻上,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夹着一粒黑子,黑白分明,有一种素雅且神秘的美,然这一子却始终没有落下。
马车忽然停了一下,一名白衣男子掀开帘子,入了车厢,马车才又缓缓行了起来,“叔,前方五里便是尚京了。”
顾子之看着顾翛面前的残局,眼中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丝鄙夷。顾子之博学多才,其中最擅长赋诗和围棋,而顾翛本就棋艺算不得顶尖,再加之心烦意乱之下胡乱走的棋局,哪里能入得了顾子之的眼。
“嗯。”顾翛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的棋子丢回钵中,懒洋洋的躺在榻上,漫不经心的看了顾子之一眼。
白衣墨发,五官清俊,端的是一个翩翩美男子,但恐怕这世上再也无人能把一袭白衣穿得如那人一般宛若谪仙了。
“君不闻,扶风飞仙后,再无白衣人?”顾翛语气淡淡,仿佛只是随意一提。
扶风,是宁温的字,自从宁温在凤栖殿中引火自\/焚后,这世上当真没有哪个翩翩佳公子还敢再穿白衣以衬托自己的俊逸,尚京城中难免也会有些自视甚高的美公子效仿宁温,但效仿终究是效仿,永远不可能超越。
纵然眼下顾子之也是极为适合白衣的,但宁温留给世人的印象太过深刻,难免会拿来与之比较,这高下自然也就清楚了。
顾子之面色一僵,旋即又恢复如常,笑道,“宁皇离世已近十八年,世人见过宁温者少,人们总喜欢把想象中的人想的太过美好,以讹传讹罢了,难道叔叔也相信?”
顾翛菱唇微勾,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世人传我父亲才华盖世,俊美犹若天神,你见过吗?”
正因为这些传言,所以众人一听说顾翛是顾连州的儿子,便下意识的拿他去做比较,有时候传言不见得真,但信的人多,它就是真的,更何况,宁温的确当得起史书上给出的评价,甚至更胜。
顾翛是不喜欢这样的对比,没想到还有人自己往上凑。
“祖伯生的如何,从叔叔身上也能瞧出来,且祖伯有十余本着作传世,绝非是那只生了一张好皮相的宁温能比!”顾子之嫉妒顾翛,心中也怨恨他半路杀出来阻碍了自己担任族长之职,但心里还是十分敬佩顾连州的。
顾翛也不反驳,顾子之的看法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士族对宁温的普遍看法,虽然他们面上这么说,但心中还是暗怵宁温的手腕,心知,若非是他情场失意,心中没了大志,一把火把自己给烧了,当今皇上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统一天下,取得九五之尊的帝位。
“承蒙侄儿夸赞,我不过是身为长辈,给你提个醒,我总不能瞧着自己族中的青年俊才笼罩在别人的光辉之下,至于领不领情,那是你的事。”顾翛神情散漫,这话里面也不知道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然顾子之知道,事实的确如此,遂也就拱手道,“是侄儿狂妄了,多谢叔叔提点。”
其实,人做到顾翛这个份儿上,也很是悲哀,他姿容绝世,地位超然,想要什么只需张一张口便能得来,如今又天下太平,朝中不乏治世之才,他如今是安国亲王,说的好听点就是皇亲贵胄,难听点就是挂着闲职混口富贵饭,积极插手朝政难免不会让人怀疑有篡位之嫌。别的方面,他一不差钱,二不在意名声,对于前路是一片茫然。
也许世人觉得这是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可对于一个胸中有才学的少年来说,生来就站在巅峰,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
所以顾翛即便无意争夺族长之位,也看出顾子之心中的想法,但他却没有摆明态度。
这对顾子之来说不公平,但如若顾子之有些真本事,应当也能看出顾翛并没有争夺之意,若是他不长眼,那也怨不得别人。
“侄儿到达尚京之后,便先将永宁公主送回宫中,而后与太学之中的同窗好友一聚,不知叔叔有何打算?若不嫌弃,不妨与小侄一起赴宴?”顾子之问道。
顾翛手指在棋盘上规律的敲动着,“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今次我要多去父亲和母亲曾经呆过的故地去走动走动。”
“那样也好,届时我命一熟悉尚京的家仆陪您一道去。”顾子之也不想顾翛去抢风头。顾子之奇怪的看了顾翛一眼,明明是这么一个懒散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上三岁,每每与他说话时,却觉得真是与长辈在对话,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不得不尊敬。
这时,车外传来剑客的声音,“大公子,已经到尚京地界了,约莫还有两盏茶的时间便能入城。”
这声大公子本来应该是唤的顾子之,从前顾氏所有人都是如此唤他,可自顾翛来了之后,所有人都改了口,唤顾子之为“潇公子”,以他的名字开头,这亲疏关系一比可知。
“嗯。”顾翛淡淡应了一声。
马车到城门外停顿了一下,那些守城的兵卒看有顾府马车的标志,连忙迎了上来。
顾子之撩开车帘,下了马车,朝那为首的武将拱手道,笑容可掬的道,“常校尉,在下奉镇国公之命,送永宁公主回宫。”
那常校尉七尺高,生的魁梧,一张国字脸上两撇八字胡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说起话来倒也是和气,叉手会理道,“公子客气了,末将也奉命在此迎接公主,请进城。”
常校尉言语间虽颇为和气,却也没有特别谦恭,似乎对于顾子之这个顾氏一族未来的族长并没有什么巴结的心思,是个做实事之人。
但显见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随后迎上来的尚京令真可谓奴颜谄媚,与常校尉天差地别。
“公子好久不曾入京了,下官可真是想念的紧,自从少了公子落拓风姿,尚京可是寂静了好一段儿时日了,这次可要常留呀!”
顾翛单手支着脑袋,听的兴味盎然,一个正五品的官员对一个士子如此姿态,让顾翛觉得既有趣又反胃。
在尚京令的谄媚的声音中,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尚京令言语有些吞吞吐吐,“下官听闻......安国亲王......是与公子一道来京,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