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话是三天前。
三天前的晚上,约莫三更天,还不到四更天的时辰,胡吣独自一人披星戴月往家走。
他干嘛去了?为嘛这么晚还不着家?
还不是为了混饭辙,上别人家帮闲去了。
北门外,下关那边有个大户家里办堂会,邀请了梨园行的角儿连唱三天大戏。
胡吣会唱戏,并且唱得比说得好听,比不了“玩票”的,但起码比那些一张嘴就荒腔走板的唱得要字正腔圆得多。
只可惜,邀请名单当中没有他这一号,他上不了台面,登不了大雅之堂,故而只能在后厨帮着杀鱼择菜、和面剁馅,捎带着烧水、扫地、清垃圾,连到前面跟角儿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等到前面消停了之后,别人该回家的回家、该睡觉的睡觉,他则与另外几个帮闲的男女,清理满桌的剩菜剩饭,清扫满地的瓜皮果壳,多会儿彻底给人家收拾利落了,多会儿他才被允许回自己的家。
胡吣跟那些帮闲的男女,将十几桌的剩饭剩菜归拢到几个铁皮桶里,谓之“折箩”,万不可称之为“泔水”。
两者的区别在于:“泔水”是给猪吃的,而“折箩”却是给人吃的。
折箩看着脏,可吃着香,别看其中经常掺杂着发丝烟头,甚至还有鼻涕粘痰,但更多的却是“油水”。
穷人肚子不缺别的,独缺油水,经常因为少了油水而肠满如鼓,以至蹲坑之时粪门撕裂,叫人痛不欲生。
可一旦吃了折箩,肚子里面有了油水,就再也不必担心因为解不出“大手”而目眦欲裂了。
瞧瞧,有钱人肯将自家的折箩施舍给穷人,以助穷人缓解便秘之苦,这他娘的得是多大的造化呀。
胡吣累死累活大半天,一个铜板都得不到,能得到的就只有这几桶折箩中的其中一桶。
即便如此,对他而言,也已经十分知足了。把折箩拎回家,配上小酒,边喝边唱,不照样跟堂会上的那些阔爷一样的享受么。这一点,胡吣比别人想得开。“知足者常乐”这句话,胡吣已经彻底参透了。
从大户家中出来后,胡吣拎着有荤有素、有干有稀的折箩桶,披星戴月往家紧赶,他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了,虽说他一直大户家的后厨帮闲,可压根没有吃饭的空闲,以至于从白天忙活到黑夜,别说吃口饭,连口水都没空喝。他饥肠辘辘、嗓子眼儿冒烟,可一想到回家坐安稳了之后,把折箩摆桌上佐着小酒一吃一喝,嘿呦喂,那舒坦,给个皇帝都不换。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故而脚下生风,鞋底子磨得冒火星,都快赶上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了。
眼瞅着再过两个胡同口就到自家住着的那条胡同口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欣喜,他忍不住想唱两嗓子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唱还没等唱出声,猛然间从胡同里窜出一个黑影,也不知为嘛就那么寸,那条黑影不撞别人单撞胡吣,连胡吣带胡吣手中的折箩,一块儿撞飞了出去。
这晚合该着胡吣倒霉,大黑天的路上就他一个,黑影即使想撞别人可也得见得着别人才行。
胡吣躺在泼洒了一地的菜汤子上,缓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坐起来后痛苦不堪。他的痛苦并非源自肉体,而是源自心底。那么好的一桶折箩,一口还没吃就全都“孝敬”给了土地爷,疼得他的心都快碎了。
更叫他心碎的是,折箩的香气一下吸引来十几条野狗。那些可恶的野狗当着他的面,大快朵颐本该属于他的劳动成果。
他本想“狗口夺食”,哪怕从狗嘴里夺回一根鸡爪子,也总比什么都没落着的强。
可恨那些野狗无一不是“护食”的主儿,胡吣非但连一片菜叶也没能夺回,还险些让野狗咬了手。
他最终选择了放弃,他不想被狗咬,那样的话,他还得支付一笔医药费。
上回张小卜给他脸上来了一刀,他已经把这些年的全部存项都给用了。
而眼下倘再被狗咬了的话,他连买“疯狗药”的钱都拿不出来。
为了自己不变成“疯狗”,他只得无奈地转过身去,无精打采地,一拐一瘸的,朝着自家的方向一步步走着。
这一天的累,白他妈受了。唉……
正当他走到挨过撞的胡同口时,猛地又有一条黑影从胡同里窜了出来,再一次将他撞得飞了起来。
“为嘛挨撞的总是我?”
胡吣在落地前,自己问自己。
还没等想出答案,他便重重摔落在了地上。
可恶的野狗吓得四散而逃,紧跟着又纷纷跑了回来,继续享受着胡吣“施舍”给它们的美食,却不理会胡吣的死活。
胡吣仰面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斗,悲愤的怒问天公:“我是缺了德?还是造了孽?干嘛这样对我?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天公懒得搭理他,满天的星斗一闪一闪,似是在嘲笑他。
他怒而跳起,他要找撞了自己的人算账。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赔给他一桶折箩,这事没完!
他循着黑影跑走的方向,狗撵兔子似的,玩了命的追赶。
跑着跑着,他不跑了。
倒不是他跑不动了,而是他不敢再往前跑了。
他躲了起来,只把两个眼珠子露在外面。
他看见……一个男人手持半块砖头,对着另一个男人的头,不要钱似的卖力的拍打着。
挨打的那人,分明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不在、不在……不在我手里……在……”
胡吣只听到这些,以他的聪明才智,尽管他不清楚那两个男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但他却明白一定是因为某一件东西,才使得其中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下如此重手。
打人的男人,将砖头丢掉。伸手往腰后一抓,手里立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然后,将一只大脚踩在那个半死不活男人的胸口上,对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男人说道:“咱可是起过誓的,谁若有违誓言,必受千刀万剐之苦。我成全你,你别怨我!”
说罢,将刀子对月晃了三晃:“苍天在上,今晚兄弟杀兄弟,皆因兄弟背叛兄弟。倘有报应,大可报在我身!”
话音同刀子一齐落下,被踩在脚下的那个可怜男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没等他说出什么来,他的舌头就已经被一刀割了去。他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索性把眼睛闭上,不再做任何挣扎,任由刀子将自己的鼻子、双耳、嘴唇割了去。很快,他那双闭着的眼睛,也被无情的利刃剜掉。
使刀的男人,在失去五官的男人的脸上、身上一连捅了数十刀后,托着死尸的一条腿,将死尸拖到不远处的河边,一脚将死尸踢进水里去。然后收了刀子,慢慢悠悠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胡吣借着当头月光,看得异常清楚。过了足有半个时辰,他才好歹能站起来,但两条裤腿早已经湿透了。怪只怪尿泡没夹紧,生生给吓尿了。
胡吣自是不敢过去刚刚死过人的那边,他恍恍惚惚、踉踉跄跄的往回跑。
当跑到挨撞过两次的胡同口时,他冷不丁发现地上有个白乎乎的物什。
他本以为是野狗啃剩下的一块肉骨头。但当他走近了,弯腰看过之后,却惊讶地发现那并非一块肉骨,而是一件玉器。
他一把抓起,飞也似的,像是一只被人追打的老鼠,从这条胡同钻到那条胡同,又从那条巷子又扎进这条巷子,明明用不了一袋烟的路程他就能到家,可他却偏偏用了一桌大席的光景,直到天都快亮了,他才一猛子扎进家门。
他娘儿们正光着眼子四敞大开的在炕上打着呼噜,猛听得“咣”一声门板被人撞开的声音,蹭一下窜了起来,朝着胡吣大喊:“好汉饶命,劫财没有,劫色随便,来吧!”
喊罢,四敞大开的躺下。大开“方便之门”,只等着杀上门来的“好汉爷”随便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