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照老样子送了两大筐食材过来,花样多到能摆满满两桌。
孟和白雪和郑琳琳三个人围着桌子吃火锅,连玉被徐朗按在炉子旁边烤他心心念念的各种片儿。
没有去年那种奶酪糖,连玉悄默声融了两块不老林抹馒头片,还没吃进嘴徐朗就说闻起来不如去年的好吃。连玉拿过糖纸一看,杏仁味儿的,他比狗鼻子还灵呢。
郑琳琳站起来去开冰箱,嘴里叨咕着:“我爸吃不惯吃奶味儿,大姐夏天从草原拿回来的那种奶酪我妈应该还留着呢。”
纯正奶酪融化后有一种腻人的奶香,麻辣火锅的香味都得退避三舍。徐朗往馒头片上抹奶酪时不知不觉老是把舌头伸出来舔嘴唇,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连玉觉得他跟黑妞儿有点像。黑妞儿爱吃焖面,特别爱吃。往食盆里倒焖面的时候黑妞总是在一旁四只脚紧着倒腾,地包天儿的小狗脸儿上轻易就能看出诸如快点起开、还没好吗、终于能吃了之类心急的表情。
啧,可爱死了。
于是连玉像故意逗黑妞儿那样逗弄徐朗,往他的馒头片上搁一块烤到焦黄的土豆片,看徐朗小心翼翼往土豆片上抹完奶酪液她又盖了一块地瓜片上去。徐朗用筷子把地瓜片翻了个面,这样两面都能均匀沾到土豆片上的奶酪。
眼瞅他就要夹起来吃,连玉又从桌子上抓一片生菜盖了上来,“迈进新时代,馒头片上盖生菜。”
孟和贡献出一片形状漂亮的羊肉卷,“冬吃羊肉胜参汤,有病不用医生帮。”
郑琳琳夹起一块午餐肉,白雪在桌子上踅摸,徐朗持筷在手意欲行凶,“再给我打搅乱拿你们下酒!”
连玉坐在炉子和桌子中间,烤两下馒头片转身在火锅里捞两筷子吃,吃完回身给土豆片翻面,翻完接着回去吃火锅。
没几个回合其他人都吃饱了就剩她和徐朗还在忙活。最后等连玉也吃得滚瓜溜圆就只剩下徐朗像王宝钏似的守在炉子旁边。
人一吃饱了就爱犯困,郑琳琳趴炕沿上眼睛似闭未闭,白雪窝在孟和身前安心地闭上眼睛,任他把玩自己双手。
连玉眼神失焦,盯着徐朗不断蠕动的嘴唇一动不动,活生生把徐朗看毛了,“你想吃啊?”
连玉艰难地打了个呵欠,没话找话问:“你打算考哪个大学?”
“哈工大。”
嗯,大学现在对初中生来说还有点遥远,连玉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这所大学应该位于哈尔滨。
“我还以为你跟孟和都打算考北京的大学呢。”
徐朗舔掉嘴角的奶酪,一本正经地说:“他为啥我为啥?我们俩能一样吗?”说完不理旁边孟和隔空掷过来的眼刀,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又加了一句,“哈尔滨离家多近啊,才五百公里,周末我开车回来的话都能住两宿。”
那倒是。徐哥他老人家膝下就这么一个逆子,好不容易享受几年天伦之乐,离家太远他恐怕也不舍得吧?
徐朗见连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又点她一次,“再说现在联系也方便,你和面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打飞的回来疙瘩汤刚好不凉不热。”
“我闲的才给你打电话还给你做疙瘩汤,你做梦去吧。”
连玉白他一眼站起来就要走,徐朗一把拉住她的腕子,眼睛朝上翻翻,“不打电话那诺基亚你打算留着传宗接代啊?”
“我明天还你行吗?天天就知道催催催!”身后三个大活人还喘气儿呢,连玉让他这顿逼问鼻尖汗都冒出来了。
“我不要,送你的就是你的了。”徐朗的大拇指在连玉手腕皮肤上不住摩挲,“早点上个号拿出来用呗?一个手机你姐还能把你吃了啊?不行我去跟她说。”
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看着她,可能是仰视的角度问题,这一刻他的表情看起来跟黑妞儿更像了。
连玉有些腿软,说话都有点有气无力,更别提顶嘴了,“那什么,用不着你,该说的时候我自己说。”
“那你准备啥时候说啊?再有半年我就念大学去了。”尾音恨不得拐三百六十个弯,听得人心肝乱颤。
“我……尽快。”
“说定了。”徐朗一拍膝盖,瞬间从林黛玉模式转换为鲁智深模式,“再给我烤几个馒头片,土豆片也要,地瓜片就算了吧,烤的太甜。”
连玉表情空白一瞬,继而愤愤地拿刀切土豆。吃吃吃啥时候都忘不了吃!早晚有一天毒死你。
偏偏有颗土豆生了芽子没抠干净,徐朗一眼瞅见了,嫌恶的撇嘴,“发芽土豆有毒,还能吃吗?”
“毒死正好,我省心了。”连玉回答得咬牙切齿。
徐朗笑得贱兮兮,“我得留着命接你电话。”
吃饱喝足桌子都不收拾,五个人齐齐爬上炕大睡一场。睡醒了接着续顿,吃完把桌子一推,把炕桌搬上来打414。末位淘汰制,谁吊车尾谁下去收拾残羹剩饭。
两对公母加起来恨不得一百八十个心眼子,活活坑了郑琳琳六次,连桌子带炉子全是她一个人收拾的,其他人愣是连炕都没下过。
气得郑琳琳不跟他们玩了,宁愿打开电视看戏曲晚会。她一下桌剩下四个人立刻开启对家模式,你来我往杀了半宿,最后每个人脸上都贴满纸条,还落了个难分胜负的结果。
第二天一早连心来接连玉,说是佟卫东今天去家里吃饭,叫她一起回小南风。
腊月里连心炸了好些面食,丸子油饼馓子肉签之类足足四五盆。各家分完唯独剩下佟卫东那份送不出去,他总说忙,这半年忙得越加厉害,连路过小南风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等他不忙了,结果年都过了他才抽出时间。
佟贺长高不少,说话也不再磕磕绊绊,跟在高甜甜身后一口一个甜甜姐叫得熟练极了。田好好跟王金秀一见如故,两人猫在一处聊孩子聊面食聊得不亦乐乎。
一年多没见田好好变得开朗不少,之前小南风开业时她身上那股多愁善感的气质早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恬淡的幸福感。
连心问佟卫东:“上次你说嫂子在小东的幼儿园厨房里上班,干得咋样?”
“挺好。”佟卫东眯眼看着佟贺跟高甜甜跑远,叮嘱两声慢点跑,“幼儿园不大,厨房里一共就四个人,你嫂子待得挺自在,跟我说这是她过得最舒心的一年。”
连玉噘起嘴故意挑理,“嫂子竟然这么说,看来佟哥你之前也没让嫂子过过啥好日啊。”
佟卫东噗呲一笑,过后细想想又忍不住点头,“也是,这么多年我们俩一直聚少离多,还真就是今年从头到尾都在一起过的。”
连玉立刻顺杆儿爬,给佟卫东倒满酒,起哄让他说说他跟田好好从认识到结婚的经过。
“我们俩的事说来话长,你真想听啊?”
“想啊,讲讲呗。”
“行,那我就给你讲讲。”
那时候佟卫东刚复员回家不久,章耀祖不知吃错什么药非得去西北做煤炭生意。两个人连包袱都没卷一个,拎着两个挎包就上了火车。
下火车刚出市区俩人就傻眼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地底下竟然有煤?别说,不仅有,还不少呢。那时候国家对小煤窑的整治力度不像现在这么大,荒芜的戈壁滩上黑洞一个接一个,随便招几个人发几件工具,找个看起来顺眼的地方往下挖几米就是黑漆漆的煤。
西北煤的质量比利木这里好很多,章耀祖看了没几个矿洞就说要跟人家做生意,他负责出钱煤老板负责扩大生产,产出章耀祖全包。
一时间当地的煤老板闻风而动,全都跑来跟他谈生意。章耀祖却不跟大老板合作,专找那些千把块钱起家,背后没有靠山的无证经营小老板。
没两个月章耀祖就在当地站稳脚跟,运输队也拉起来了,甚至把跟他合作的那些小老板们拧成一股绳,有些力争上游的意思。
有天附近有老乡结婚,佟卫东于是身临其境看到了《红高粱》里的结婚片段。吹吹打打的鼓乐队,摇摇晃晃进三步退一步的大红花轿,到老乡家门口花轿停下来,从里边倒出来一个手绑麻绳,嘴塞汗巾,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
附近村民告诉他,新娘子是这家人掏空家底花三千块钱买回来的。
新郎官也是个矿工,他跟人介绍说自己媳妇姓佘,叫佘来娣。佘来娣新婚第二天就开始跟着婆婆在矿场附近卖包子。他们家包子做得好,佟卫东也时不时地买来吃。佘来娣有别于北方人的眉眼总是引人侧目,没几天佟卫东就发现她脸上带伤。
有矿工说佘来娣水性杨花,总是趁卖包子的时候跟别人勾勾搭搭,让她男人揍了。佟卫东知道根本没这回事,她卖包子总是站在矿场办公室不远处,一举一动佟卫东都看在眼里。
再后来大门上的喜字还没脱,佘来娣的男人就死在矿井底下了。佟卫东代表章耀祖去慰问兼谈判,商量具体的赔偿金额。佘来娣的公公张嘴就要五万,足足超过预算两万块。佟卫东想照规矩吓唬吓唬老头儿,一抬眼却看见了一旁木木呆呆的佘来娣。
看起来新婚丧夫对她的打击不小,怪可怜的,于是佟卫东就心软了,五万就五万吧,两万块还不够章耀祖请人搓一顿的,就当给他积德行善了。
赔偿款是佟卫东答应下的,钱却得矿上的会计去银行取。赶上那几天总下雨,路上泥泞,会计就在城里多耽搁了两天。
第三天傍晚会计还没回来,佘来娣就被她公公五花大绑送到了佟卫东的床上。佟卫东给她松绑,递毛巾让她擦脸,还给她拿吃的,全程佘来娣就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佟卫东在门口打了一宿蚊子,公鸡刚打鸣他就去了办公室,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之后佟卫东被章耀祖派去另外一处矿场待了一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秋。章耀祖告诉他,附近新来两家卖肉的,有个刚死了男人的小媳妇滋味不错。
但凡什么产业形成规模,一定会有其他的伴生行业应运而生。就像煤矿总有伴生的金属矿和稀土矿一样,下矿井的男人们一旦多起来,附近就开始逐渐出现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章耀祖没出现之前矿工想要放松一下得去镇里或者县里,章耀祖出现之后矿工数量大增,逐渐开始有人“下乡”做矿工们的生意。有些老乡心眼活,将房子租出去赚房租。还有些心眼更活络的,干脆在自己家高挂艳帜,开门做起生意来。
佟卫东站在坡上朝下望,佘来娣家的大门上挂着根褪了色的红布条,正在迎风飘荡。
中午出门找吃的,佟卫东在矿场门口再次看到佘来娣,她身上的袄子过于宽大,露出白生生一截儿嫩藕似的脖子,上面挂着两个渗血的牙印。
佘来娣拿包子的动作麻木又机械,只在佟卫东出现的那一刻眼神中闪过一丝不一样的光,片刻而已,佟卫东甚至疑心自己看错了。
来买包子的矿工嘴上不干不净调戏人,佟卫东一脚将他踹出三米远,问他舌头还想不想要了。
那之后就变成佘来娣一个人来卖包子。
冬天章耀祖想赶在腊月前回家给他奶奶贺寿,于是跟小矿主们将各项事务一一交接清楚,打算过了年再回来大展宏图。
小矿主们听说他要回乡过年,于是大家伙商量好在县里最大的一家娱乐城给章耀祖送行。
原定第二天上午佟卫东和章耀祖开车从矿上去县里,凌晨佟卫东的屋门被人敲响,他抓着枕头底下的五四手枪问是谁。
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他们骗你的,路上有埋伏。”
佟卫东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好半晌才起身开门。门外空无一人,月亮底下山道上有一道瘦小的身影步履蹒跚地往下走。
章耀祖这才知道自己树大招风,小命让人惦记上了。
进城的马路只有一条,开车就是给人当活靶子。佟卫东和章耀祖趁天黑闯进佘来娣家,将手枪和五万块钱摆在这家人面前,问他们选哪个。
天一亮佘来娣的公公就套上骡车,车上装了四个大箩筐,佘来娣和她婆婆坐上车辕,一家三口走亲戚去了。
走了大半个白天,天擦黑才来到城郊附近一个废弃窑洞。
佟卫东下车确认安全后章耀祖当即将那五万块钱扔到箩筐里。
老两口欢天喜地点钱时佟卫东看向佘来娣,这次他没看错,佘来娣看他的眼神里有不一样的东西。
章耀祖骂他:“你疯了?逃命还带个卖肉的解闷儿?”
佘来娣的公婆更不肯放人,嚷嚷着要去告密。佟卫东默不作声给子弹上膛,两声枪响之后再没人说半个不字。
后来回到利木,佟卫东拿佘来娣报信的功劳要挟章耀祖给她办身份证和户口本。章耀祖说让她换个名儿,怕别人顺着名字追过来找麻烦。佟卫东说她以前过得不好,以后的日子一定又甜又好,就叫田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