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月份开始,繁荣的杭城就出现了缺货问题,首先是丝绸布匹,原本杭州作为丝绸的主产地,上等的绸缎不过七八两银子,比起内地要便宜一倍。
可是大量士绅受到冲击,生丝供应根本不上,接着各个作坊减少生产,绸缎的价格突破十两银子。
各大绸缎庄发现丝绸缺货,本能地开始囤积居奇,这样一来,绸缎和布匹的价格飞涨,不到一个月,突破到了十八两,看势头别说二十两,就算三十两都未必能挡得住。
当然丝绸只是有钱人家用得起的,影响还不算大,另一种物资就更致命了,那就是食盐,这可是寻常百姓必须之物,可以没有油,没有茶,没糖,没醋,唯独就是离不开盐。
出苦力的一锅菜要放一大把盐,吃少了就没力气。
可是随着盐价暴涨三倍,家里的婆娘都小心翼翼,不舍得多放一点,哪怕再小心,家里的盐都有吃光的时候。等到她们赶到店铺的时候,长长的队伍让人头晕目眩,一斤盐涨到了五钱银子,一两银子十六钱,算起来不过三斤多食盐,普通的农家一个月的收入都未必能有一两银子。
就在食盐暴涨,让百姓叫苦不迭的时候,粮价也在快速攀升。
一石大米平时在一两八钱到二两之间,进入秋收季节,本来粮价该下降的,可是今天却全然不同,悄无声息地过了三两银子。
去年可以买两石粮食的银子,今年只能买一石,很多百姓都犹豫了,家里还有存粮,先等一等。没准可以下降呢。
这一等可了不得,粮价三级跳的上涨,迅速突破了五两银子。粮价一涨。万物皆涨,百姓的生活一下子就打乱了。
身为东南总督的张经再也不能熟视无睹。他立刻把李天宠和陆有亨找了过来,紧急商讨对策。
李天宠斗志昂扬,红着眼睛,怒骂道:“部堂大人,今年风调雨顺,虽然有些倭寇作乱,可是并不影响收成,本该价格下降的东西。突然暴涨,背后一定有人搞鬼。”
陆有亨也说道:“没错,就是那些士绅大族,他们哄抬物价,就是想逼着督公收手,绝对不能怕了他们!”
张经抬了抬眼皮,淡淡问道:“该如何是好?”
“抓!”
陆有亨果断说道:“卑职这就带着人马,去所有的粮行,谁敢囤积居奇,一律以通倭论处。”
这位杀气腾腾。不过张经还算老成,如果真的这么干,就等于是和所有士绅宣战。后果不堪设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李中丞,你的看法呢?”
李天宠寻思一会儿,说道:“督公,案子查得很顺利,估计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能收网,卑职以为开仓放粮,撑过一段时间不难。”
张经问道:“杭城的屯粮可够?”
“这个……督公,仓库里还有十万石粮食,另外军粮还有十八万石。数量不在少数。”
张经眯缝着老眼,默默盘算。杭州不到百万的人口,存粮足够吃一个月的。再说了,他已经下令,从各地调运,十天之内,就会陆续送到。
“既然他们想和老夫斗法,那就放马过来,传令下去,明天在四城安排放粮点,敞开供应,老夫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的本事!”张经拍着桌子,斗志昂扬。
李天宠和陆有亨倍受鼓舞,欣然领命。立刻下去准备,从第二天开始,就开仓放粮。
他们的举动都看在了唐毅的眼睛里,心中好笑,就凭他们手上的这点力量,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一声令下,运河票号,加上浙江的士绅一夜之间就调集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派遣人员,分成四个队伍,从天不亮就开始排队,准许买粮之后,他们疯狂抢购,不到一天时间,就砸出去七十多万两,买下了将近二十万石。
李天宠和陆有亨不得不提前结束放粮,只是一天时间,这两位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一般,嘴唇都冒了水泡。
疯狂,实在是太疯狂!
从一开始是唐毅安排的人手,到了后来,基本上都是杭州的百姓,他们提着米袋子,蜂拥而来,队伍排出去三五里远,从来没有人感到杭城的人口竟然这么多,这么疯!每个人喊破了喉咙,掏光了钱袋,急不可耐地换成粮食。
当李天宠他们提前关闭售粮点的时候,人群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怒骂,大家哭喊着冲向了其他的粮店,一瞬间,粮食价格突破了八两一石,转过天再开张,就已经到了十两银子……
“完了,完了!”李天宠两眼无神,呆坐在椅子上,浑身颤抖,想起昨天的情况,他依旧心有余悸,甚至会变成一生的阴影。
不管你说什么,百姓只有一个声音:“粮食,粮食,给我们粮食!”
何止是普通百姓,就连官府的衙役都加入了抢购的行列,大家统统失去了理智,变成了疯子,变成了狂人!
“部堂大人,咱们输了。”李天宠喃喃的说道,陆有亨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面对官吏,面对大户,他们可以义正辞严,可以慷慨激昂,可是面对着无数的百姓,他们变得无比苍白无力。
道理再好,当不了饭吃!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陆有亨不停问着自己,他所坚信的清官无敌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相比手下的颓丧,张经却依旧坚定,老头子是领兵的统帅,再难的情况也遇到过,他才不会把这点小把戏看在眼睛里。
“都抬起头来!”张经厉声吼道。
李天宠和陆有亨神情一怔,忙挺直了胸膛,看着老大人。
“传本督的命令,告诉瓦夫人,准备三千士兵,随着老夫打击囤积居奇的奸商!”
“大人!”李天宠慌忙说道:“万万不可。会激起众怒啊!”
张经冷哼了一声,“他们逼老夫的,给脸不要脸。老夫岂会客气!你们不用怕,出了什么事。老夫一肩扛起。”
正在说话之间,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去,走进来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妇人,她身材高大,比起一般男子还要高出半头,穿着明晃晃铠甲,背后背着两把长刀。威风凛凛,杀气过人。
“老夫人,您有何事?”张经知道瓦夫人一向稳重,不会冒然跑来的。
只见瓦夫人面色严峻,坐在了椅子上,拿起茶壶,咕嘟嘟,喝干了一壶茶水,才冲着张经抱拳。
“老大人,老身只想请教一件事。还请老大人如实告知。”
“请讲。”
“大人爽快,老身听人说杭州城中,军粮都卖了出去。我们这些人又要饿肚子?”
“胡说!”张经一拍桌子,怒道:“老夫人,不必听那些人煽风点火,你是老夫请来的,哪怕是砸锅卖铁,需要多少粮食,老夫都会供应,绝不会出差错。”
面对信誓旦旦的保证,瓦夫人没有任何轻松。相反还叹道:“这么说,粮食还是不够。对吧?”
张经一阵愕然,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腻的汗珠。大厅之上,陷入了怪异的沉默之中,足足有几分钟时间,瓦夫人站起身,说道:“老身相信部堂大人,这就回营去安抚大家伙,不光是老夫的人马,彭家父子也不会添乱。”
走到了门口,瓦夫人又停顿下来,补充道:“老身只能做到这些,还请部堂大人尽快调拨军粮才是。”
……
瓦夫人走了足足一刻钟,张经攥得紧紧的拳头才松开,一滴暗红的血液骇然出现在掌心!
老头子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他真想把那些兴风作浪之人揪出来,挨个砍头,才能解他心中之气。可是张经也知道,他就是一只老虎,狼士兵就是他的爪牙,没有了狼士兵的支持,他谁也咬不动。
莫非真的要认输吗,老夫不甘心啊!
……
就在此时,又有卫兵前来送信,有人求见。
不多时,两位老者联袂而来,正是钱德洪和王畿,作为浙中心学的两位掌舵人,他们在士绅当中的地位绝对是超然的,见到张经之后,非常客气行礼。
张经只是微微欠欠身体,就算是还礼,一摆手,让李天宠和陆有亨下去,只剩下三个老头,面面相觑,坐在了一起。
“老夫估摸着,你们也该来了!”张经率先开口:“真没有想到,你们心学一脉竟然也会滩浑水。”
钱德洪清瘦矍铄,精神头充足,他两手按着大腿,微微摇头。
“半洲公,东南百姓饱受倭寇之苦,您执掌东南,我等都是欢喜鼓舞,以为倭寇之患有望平灭。只是老大人一来,就大动干戈,抓捕众多,老夫不敢苟同。”
张经一挑眼皮,冷笑道:“怎么,你还要教老夫怎么当官吗?”
这话有劲,一下子把钱德洪噎住了。
王畿忙笑道:“老大人误会了,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浙江上下,舆情涛涛,民生物资价格飞涨,军队上下人心惶惶,衙门差役,战战兢兢,谁都无心做事。长此下去,只怕倭寇没来,我们自己就垮了。”
“哼,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老夫自问,没有什么不对的。”张经依旧固执说道。
钱德洪叹口气,诚恳地说道:“半洲公,您看这样成不,查通倭,查赃官,整饬军队,我们都没有意见,也愿意鼎力相助。俗话说事缓则圆,您能不能稍微分开一些,让大家喘口气?”
很显然钱德洪已经把态度放得很低,张经还在迟疑,突然有人跑进来,伏在耳边说了两句,老头子立刻神色大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