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
阿视表情复杂至极，闻言却没有说话。
“冤屈这种东西，一直不说、一直躲，就一直不会有人知道。”顾亭念补了一句，“别人不知道，又该如何帮你呢？”
长嘴很重要！嘴不能光用来吃饭，还得说话！
我一哑巴说不出口还得自己练练音法呢！
萧云柯闻言又一怔——他听进去了前半句话。
……一直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吗？
那一直藏着，也不会有人知道吧？
“来些弟子，把这些百姓都扶回去好好安置，”顾亭念三言两语定了下来，“张慕到了吗？拿善恶石出来再测一次……”
令人惊讶的是那些人竟然——
“不要，不走！”
“万一我们走了，你把她杀了怎么办？”
“留着吧……让我们再看看她……”
这些人都是见过鬼母幻境的，也瞧过她的过往，而人会生出怜悯之心，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他们如此坚持，顾亭念也不好说什么。
张慕早就到了，他站了出来，手掌一挥，玉白色的石头顿时又出现在了校场上。
“阿视姑娘，”张慕说，“请将你的手，放在上面吧。”
阿视动了动唇，抬起手，咬破了一点指尖，露出血色，按了上去——
常言道功过相抵，善恶也自有报应。
这一次，她能够进入轮回吗？
石头上的光芒涌动片刻后，黑黑白白，最终停在了半黑半白。
顾亭念一怔。
“……这，”张慕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蹙眉起来，他看向台上的顾亭念，“仙尊……这……该如何？”
“……”
顾亭念想了想，看向阿视，“你想选择什么？”
她的人生应该由她自己主宰，旁人无权干涉。
他如此反驳郑河的话，也只是为她争取选择的权利。
“……”阿视看了看那些熙熙攘攘的人，动了动唇，“我的孩子是我杀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可碎魂太痛苦了……有没有能让我死、又没有来生的法子？”
所有人都顿住了。
“为什么要死呀！”他们不理解了，“下辈子会幸……”
“谁能保证下辈子一定幸福？”阿视打断了看似关心的那些话，问顾亭念，“……有没有？”
在她看来，天道是无情的。
若是有情，那么无辜的她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而是会在山里平安的度过一生。
“……有，”法子当然是有的，顾亭念叹了口气，“明天……我让人来帮你超度。”
“就今天吧。”阿视却忽然又说，“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呢。”
雨已经停了，乌云却还盘旋在天上，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个好天气。
阿视为什么这么说？
“……”但我不会念超度咒。顾亭念有点尴尬了，他本能的看了一眼萧云柯——
“我来吧。”凤妄的声音落下，暗绿色身影一闪，人已经出现在了顾亭念面前，她眼神微妙的瞟了一眼自家小宝——
他……为什么要看萧云柯？
“……你一直在？”顾亭念有点惊讶。
凤妄哼了一声，“对啊……说起来，那天我到鬼村的时候，早就见过那些人的记忆了……不过呢……”
她忽然一顿，有点自嘲的笑了一下，“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顾亭念一愣，心说什么意思？
凤妄却已经落到阿视的面前了，她半蹲下来，伸出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面上金色的纹路熠熠生辉，“是个漂亮的美人呢……可惜心已经枯死了。”
阿视动了动唇。
“……吃红豆糕吗？”凤妄突然捏了一块糕点出来，递到了阿视的唇边。
“……不了，”阿视张开口，黑洞洞的嘴唇里只有半截舌头，“……我没有味觉。”
凤妄一顿，啧了一声，明白过来了——
眼睛也是肉，舌头也是肉……那些人还真是，什么也不放过。
“阿视姑娘，”萧云柯忽然凑上来了，“你上次说过……你见过我的母亲？”
凤妄呛了一口，诧异看向阿视，“……啊？”
“……我说不出口，孩子，那年你母亲和我立过誓言，我不能透露出她做的任何事……”阿视微微一笑，她额头突然显出了一个方形的印记，像某种锁链，“……别为难我。”
萧云柯神色有点黯淡下去，却也还是道：“多谢。”
他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师尊不过来吗？”阿视突然看了一眼台上，“我……还有问题想问他呢。”
她看得出今天真正着急的其实只有顾亭念，而萧云柯、凤妄，都不过是顺手。
萧云柯看了眼台上，目光不由自主变得柔和——
凤妄心思敏感，顿时察觉了他目光的古怪，眯起眼睛……
“师尊！”萧云柯道，“阿视有话和你说！”
彼时顾亭念正在看地上昏迷过去的郑河，眉头蹙紧，仿佛是想再踩上两脚似的。
闻言一顿，身影一闪，过来了。
他的嗓音里带着点期待，“是改主意准备入轮回……”
“不，”阿视叹了口气，“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选择几次三番的为我争取在明天行刑？”
谁知听了她的话，顾亭念却有点疑惑了，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他顿了顿，道：“……因为，明天是个艳阳天啊。”
“鬼村那个地方那么黑，还全是让人看不起方向的雾，你该出来晒晒太阳的……说不定晒了，就知道路怎么走了呢。”
“……”阿视动了动唇，摇了摇头，“……谢谢你啊。”
不过，我待久了，已经……和那些东西，长在一起了呢。
只有狠狠剜出来，碾碎……才会彻底消逝。
“好了……我们来说个开心的，”凤妄对着阿视柔柔一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呀？我给你变一身好看的……一直是灰色也太丑了。”
阿视想了想，“……青色吧。”
她记得她被孙纲挖出来的那天，原本是在等春天的第一场雨的……
那种淅淅沥沥的、淋在身上毛毛的……很舒服的小雨。
那是经历过一个寒冬后，万物复苏的讯息。
可惜，后来她成了人，再也没有感受过那样好的春雨了。
无边青绿色的细碎光芒从凤妄手中落下，阿视身上的灰袍成了一件青绿色织金的美丽长裙——
“阿视……”凤妄微微叹息，金色的光点落下——
“安息吧。”
那一瞬阿视只觉得浑身泛起温暖柔和的意思，就好像在哪里感受过，她微微笑了笑，身影渐渐消失了……
“……多谢。”
天际飞鸟跃过，乌云已然散去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说了声——
“视母娘娘，安息千古……”
……不，不要再用那个名号绑着我了，我从来不想要什么金身神像……
我只想，回到……一切未曾发生的时候……
“阿视，”顾亭念忽然说了句，“再见。”
“再见。”萧云柯也附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