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空气里的湿意浓重起来。
青雾站在床边,心下焦灼万分,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巴巴地看着床上的人。
江翊醒来已足有半个时辰,却始终一言不发,若非那一双眼睛里神色清明,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魇住了。
青雾却对这神色并不陌生——这是“鬼面罗刹”的神情。
屋内分明有一躺一站两个大活人,却仿佛只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
熬人的沉寂持续良久,终于在青雾就要忘记如何正常呼吸之前被打破了。
江翊沉声开口:“彻底清除余毒还要多久?”
“三日。”青雾下意识答道,话脱口后又忽地意识到什么,刚想再加劝说,却见江翊神色不动地从床上爬起来,上前要扶,被他一记眼神递过来,只好僵在原地。
小屋里床榻简陋,没有床帏幔帐,甚至连床栏都没有,独只有一张床板,孤零零铺着,上面垫了一层褥子。
青雾全神处于戒备状态,看着江翊虚弱起身后背抵着墙面靠坐,放在膝上的左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三天......”江翊喃喃说了一句,左手拇指拂了拂手心里的小物件,重重闭了闭眼:“设法联系如今在宫内的人,不惜代价,找到他眼下所在之后整装待命。”
“召集方圆一千里内所有人,两日之内到此地汇合。”
“贻误者,杀。”
“违令者,杀。”
.......
他每说一句,青雾的心就沉一分——他知道,他最不愿意见证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他曾经无比期盼这一日的到来。
那时他年纪尚幼,只记得那是一个晴天,一群穿着官服的人闯进家门,举着一张名叫“圣旨”的黄帛,说了一些什么,而后耳边便是无间断的哭喊和惨叫。
再之后的画面,便是火海中那一张张满是血污的脸。
若不是江翊,他如今也早已是那些无主孤魂中的一员。
这些年来,江翊其实不曾提过半句要他参与复仇的事,可仇恨就好像是燕过之时身上抖落的草籽,落入沃土,肆意滋长。
他查过当年被灭门的原因,可不论他费多大的努力,最后能得到的都只有只言片语。
他们一家上下数十条人命,对于这大裕朝的天子来说,无非就是纸上不小心写岔了的错字。
不顺心,便一笔划过。
他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爹娘的长相,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满眼横陈的尸山,和漫到脚下的血海。
那些所谓“官家”的人,藏身于他们的高墙大院之后,披着道貌岸然的人皮,行的却都是恶鬼之事。
......他本该痛恨他们所有人。
但他认识了莫庭晟和莫庭旭,还有那个莫名其妙要收自己为徒的“师父”,包括那个看起来很胆小,却愿意冒着危险帮助自己的侍郎.......
原来并非所有官家背景的都是坏人......
原来此生,除了复仇和报恩,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可他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一条岔路上。
好不容易看到一条“林间小道”连着坦途,走了一半,却变成了断头路。
青雾最终只是沉默着记下江翊的每一句吩咐,而后点头,应了声:“是。”
江翊听着青雾离开的动静,睁开眼垂眼看着手心躺着的小巧木剑。
它在手心里待得太久,染上了人的鲜活气,温暖得不似一个死物。
事实上,江翊只想不管不顾地冲到宫里救人。
莫庭晟生死未卜,他一刻都等不下去。
可他知道,逞一时之快容易,这次他们面对的对手并非等闲,如今他连起床的气力都没有,强行支撑着去救人,若是一朝行差踏错,就只能和莫庭晟一起做一对刀下亡魂了。
他已经死过一次,也从不畏死,在遇到莫庭晟之前,他甚至一直觉得自己这一次便是为了赴死而生。
可如今,他想为了莫庭晟活下去。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用最短的时间将手里的筹码加注到最大。
江翊的指尖摸索着木剑全无棱角的边缘——他的阿晟一定是细细打磨了许久,否则怎么连半点不规则的木刺都没有。
“阿晟,等我。”江翊侧头远目眺望。
日月交替,星辰斗转,荧惑守心,天下将变。
阴暗地牢里投进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落在了莫庭晟的脸上。他的眼皮颤了颤,半眯半阖地睁开来,想抬手去挡,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正被绑在刑架上。
身上好像哪哪都在痛,又分不清哪里更痛一些。
他呲了呲牙花,抬眼看了一眼亮光处,又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
“我刚刚是昏过去了吗......”莫庭晟颇为悲惨地想。
他原以为灰鹭是冲着自己来的,想用自己做饵转移他们对客栈的注意力,即便早有准备自己落到他手里没什么好果子吃,却实在算漏了这人看着浓眉大眼的,心眼这么小,捅自己的那一刀竟是半刻都等不及。
“都是欠下的债......”莫庭晟暗叹一口气。
不过他确实忘了他那位神通广大的二哥。
宫中如今只怕形势不妙,大哥的境地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江翊现在怎么样了,灰鹭要是强攻他倒是不怕,若是埋伏,就必然要等江翊进屋,也不知道江翊能不能发现自己留下的提示......
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让江翊把周围的人撤掉......
莫庭晟胡乱想着,失血过多的脑子时而清楚时而混沌。
听莫庭熹之前那话音,多半是想拿自己做诱饵引出江翊,既然如此,就说明灰鹭当天并没有抓住江翊——莫庭晟好不容易得出这么个结论,长舒了一口气,算了算时间。
“还有两天,”他想:“再等两天,江翊,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