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从华盖峰到石居送军报的军士卒来往不绝,夭夭抱着双手一日倒有两三个时辰在沙盘前转悠,雪山处终于有了动静,宁远将军杨安民所率大军拉着白山唯一的一门火炮也在向榆关推进;只要速度够快,榆关炮声一响,即使炸不开榆关的城楼,却也能顷刻间解了辽阳郡的困局,通化大军也不至于有陷入苦战的危险了。
而眼皮子底下的敌人,也是不可轻视的。
看着辽阳郡附近的地形,夭夭很忧心,不安地问身旁的周斌:“咱们能打得过契丹精锐吗?毕竟那契丹人是马上得的天下,在娘胎里就骑在马上,哪怕是五六岁的孩子,也能操控弓箭、策马如飞。”转念一想又笑道:“自然,咱们这儿又不是中原,人人自然也是有骑射的本事。只是——”周斌笑道:“当年契丹人东侵,咱们汉人如此势弱,尚能在十数年内恢复元气,东山再起;今日咱们手里已有精兵数万可供调遣,又有大将军在前线亲自指挥作战,三杨又是老持承重的干才,且咱们得装备又好,何惧契丹人的骑兵呢。”
“你说的是。”夭夭粲然一笑,“这些日子多亏你在我身边,不然我可没人问了。”
“我、属下还有一事,是小事,郡主听了可别气恼。”周斌小心翼翼地试探。
夭夭看着沙盘里北方苍山的位置,正若有所思,听了周斌的话,疑惑道:“怎么,是东海女真有了什么异动吗?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快说。”
“褚一隆回来了,这几天他也没歇着,而是一个人装成猎人去了苍山打探——”
“什么?”夭夭听罢有些意外,怔了一下,笑道,“是我放了他假,又没有特意安排什么任务,他爱做什么自然凭他去;既然安全回来了,我生什么气?”夭夭见他脸上透出一副莫测的神情,心下一动,笑着说:“你特地说这件事,莫不是,他摸到女真老巫的巢穴了吗?那可是大功一件!我要好好赏他!”
“狡兔三窟。老巫的巢穴怎么会这么容易探到?”周斌蹙了蹙眉,又松开了神色,一只手按在沙盘上,脸上闪出一些笑意,“不如叫褚一隆进来,叫他把这几天的见闻仔细跟郡主说吧。”
已近深秋,夜间风寒露冷、寒意逼人;云杉林内黄叶萧索,山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声夜枭的鸣叫;一丛篝火,一篷毡帐,一弯下弦月倒映在水中,半天的星子罗织成幕。
完颜廷莪将追风远远地放了吃草,看见高丽王子蹲在火堆边,小心翼翼地往篝火里添几根干燥的松树枯枝;虽是寻常出来游玩,他却像刻意打扮过,一身素锦长衣纤尘不染,头发一丝不乱地贴在脑后,更显唇红面嫩、飘逸风流。廷莪看了想笑,一手捉了一只鹿皮酒囊,要戏弄戏弄他,便摇摇酒囊,娇俏笑道:“给你这个,这可是上好的羊羔酒。”
王武转眼看见一只酒囊朝自己飞了过来,忙伸手接住了,无奈歉意笑道:“你忘了,我家崇佛,宗室子弟向来不饮荤酒,多谢你的美意。”
羊羔酒酒如其名,里头是真的加了肥嫩的羊羔肉酿制而成,民间乃至贵族官宦之间极为流行。王武瞧着手中精致的鹿皮酒囊,表示自己不敢破戒。
“你先尝一尝再说。”廷莪笑着催他喝,“我不诳你,这可是难得的好酒。”
王武担心被她骗了,便谨慎地先拔了塞子,触鼻一闻,乃是一股醇厚悠远的葡萄香气,讶异道:“这是西域的葡萄酒,十分难得,你是何处得来的?”
“小夭的酒窖里藏了许多,也不见她喝。既然是果酒,应该是不醉人的,喝了也无妨。”廷莪笑着走过去,盘膝坐在一块羊皮毛毡上,远处黑漆漆的几处山影,似天公涂抹的几笔写意。
“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了这酒了,到了你的手里,只好拿这个东西来盛。”王武虽然名字里带个“武”字,人却不像个能拿得动刀枪的。看着毛茸茸的野趣十足的酒囊,嘴边勾出一抹诱人的微笑。火光熊熊之下,映着他刀削般的俊俏侧脸,甚是动人。
“你倒像我三哥哥的做派。”完颜廷莪瞧见了,转过脸将酒饮了一口,一时间竟心动不已。
如此美色,怪不得被那几个丫头痴迷上。加之他这个人也是个很有趣的,两人头一回结伴出游,他便靠着一棵苍翠的老松树,白衣如雪,十分自恋,一曲洞箫《敕勒歌》穿云裂石,把拿着弓箭忙着寻猎物的廷莪听得仿佛看见了大草原;多见几面后,廷莪越发觉得这小子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是个天下难寻的妙人儿。若说有缺点,就是太爱干净了,有洁癖,哪怕鞋底上粘上了一点儿土星,都要急着抹去。若是在沙场上见了血,那这人岂不是会被逼疯了。
“只怕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廷莪边想边遗憾。
“哪天叫我见见兄长,才知道你有没有骗我。”王武说罢,饮了一口酒,将雪白袖子往唇边轻轻抹一抹,望向廷莪,满面含笑。廷莪暗自吐了一口气,心中暗骂,妈的这小子, 真是天生的妖孽!“那是我兄长,怎么成了你兄长了!”幸而是夜间,又有酒盖着脸,廷莪有气无力地反驳。“我家弟兄虽多,只是王室规矩大,成年之后便各自在私宅生活,只有大节庆时才能相见。如此一来,父子兄弟之间难免不够亲厚。”王武淡淡一笑,“我在白山住了这些日子,倒是极羡慕郡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这也不难,你可是高丽王的儿子,正经的王公贵族,长得也不差,多娶几房妻妾生个十个八个儿子女儿,还愁没有人爱你吗?”廷莪双手抱膝,不经意的一瞥,“我大哥便是这样,耕的地多了,自然收成好!”
王武品着一口葡萄酒,听了这话噎了一下,呛得直咳嗽。
“我只要一个人足矣。”王武半晌方平复了,解释道:“父王有许多后妃,得宠的也就三两位,不得宠的便像是守寡一般,不过是吃斋念佛了此残生罢了。”小四瞧着他一脸愁容,想问是不是他娘不得宠,他才这么感慨的;想了半日总觉得这话是往人心口插刀子,便忍了忍把话题岔开,说了些自己三哥哥痴恋某人的趣事,王武方才敛去愁容,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此时,歪在床上看杂书的夭夭耳朵无端抖了几抖。
两人笑闹了一阵儿,只觉夜间越发冷了,往北的云杉林内风声紧凑,隐隐夹杂着小兽的潜行声,一股不安感慢慢涌了上来。
“早知道外头冷,今日就不该出来行猎。”廷莪抱怨,边往篝火旁挪了挪,两人并肩而坐。王武笑着将她往身边拖了拖,顺势搂在怀内,被她胡乱拍了几下胸前,却笑呵呵地并不放手。
“我来白山数日,郡主病着也没正式见我,幸而有你;不然,我就真成了个出入不得自由的人质了。”王武说着又仰脖喝了几口酒,葡萄酒后劲极大,很快上了头,微醺着凑近了笑道,“如此良夜,又有美人做伴,也算不枉了。” 说罢慢慢将脸俯下,欲吻怀中的少女。
廷莪见他卖惨,本还有些同情之心,正要好言软语劝解,不想这人酒盖住了脸,行止大变,说了这轻薄的醉话来。
“这臭流氓,真是白长了一张好皮子!”廷莪把酒囊一把夺了过来,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俏脸,想也未想,挥拳直击他下颌,王武不防,只觉头脑轰然一响,眼前黑麻麻的一片,哼了一声倒地昏厥过去。
向来女子近身防卫,格挡打斗之间,只要快准狠,便能收到奇效。廷莪站起来,搓了搓手,拿脚尖踢了踢他大腿,怒道:“敢调戏本公主,真是活腻歪了!”
王武被她击了一拳,半天才醒转过来,睁开眼漫天的星斗逼了过来,寒气一浸,酒顿时醒了大半,忙挣扎着坐起来寻廷莪。此时完颜廷莪正在五丈开外解马缰绳,转眼看见他醒了过来,恨恨地大声说道:“我阿嫂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意思。你是个王孙公子,必定倚红偎翠,身边早就美色如云了,是我看错了人!”又一想连那汉人将军身边也是娶了两个妾的,更何况眼前这个王子,自己何必去惹这么个麻烦。心一灰,便翻身上马,匆匆往白头峰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