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正的余生都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当回望自己的一生,许清正确信自己是幸福过的,就算之后孑然一身的活在世上,他也能从那一段段回忆、一张张照片里品出湮灭在泛黄的时间长河里的甜味。
七七年的冬天,更严谨一点,七八年一月底。
许清正没想到,和叔叔在狭窄的山路上迎面错过的那一次后,他的一生只会再见他叔叔许奕最后一面。
一路更换着交通工具,在大年三十当天,许清正到了绿岛。
他有些期待和爷爷的第一次见面。
进了祖宅,一个笑的和善的大娘,引着他走进一个空无一人像雪窟一般的房间,并告知他爷爷现在还有点事在忙,让他先在这儿等一会。
许清正点点头,那个大娘端了杯热水进来,就带上门离开。
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摆在一角,墙上的白漆似乎也是才刷上的,空气里有一点潮湿的味道。
许清正来到窗前看向外面,一块块的地砖上,有黑色的痕迹,覆盖着湿漉漉的水渍,表面凝结出一层闪着光的薄冰。
角落里堆着一些青砖,似乎想砌一溜花坛,连地基的形状都垒出来了,却不知为什么被凌乱的丢弃在了一边。
这儿真冷啊,和云北冬季的十几度不同,绿岛的冬天气温跌破零度,灰蒙蒙的天,像在酝酿着风暴,让人感到压抑。
房间里有烟道,四面的暖意缓解着许清正冻僵的四肢,他有些不适应,封闭保暖的窗户,让他感到憋闷。
离开的第七天,想叔叔婶婶还有姐姐了。
许清正在第二天才见上他爷爷,那是一个矛盾的老人。
坐在老宅的昏暗的屋子里,许清正都看不清他爷爷的模样,只觉得对方身上难掩疲惫。他似乎和这个强行翻新,却遇到雨雪不得不停下的老宅一样,卡在了新与旧的边缘。
爷爷好像也遇到什么突发情况,打断了这个老人与老宅阔别十年多年,重新回来过年的喜庆气氛。
随便说了两句,爷爷又有电话来了,许清正只能返回到了自己房间。
还是昨天那个房间,不过昨天下午的时候,大娘找人搬了一张床进来,他总算有个能睡觉的地方。
大娘说他爷爷是重视他的,之前还亲手帮许清正收拾房间了,窗外的花台就是老爷子搬了砖过来垒的,只是后来突然有事,就顾不上这边了。
什么事,大娘没有说,许清正也不好问。
许清正像是被遗忘在了房间里,除了大娘会叫他吃饭,就没有人再来找过他了。
虽然有点遗憾,但是他能调整自己,有血缘关系不代表就要看重他。
家人是家人,亲戚是亲戚,龙老爷子和他说的。
只是有点后悔,早知道这边是这种情况,还是该留在云北的。
和姐姐婶婶一起过年多好。
想着过不了几天就要去首都了,到时候就能再见面,许清正老老实实的呆在房间里耗日子。
一直到他要启程前往首都报到,云北还没给他来电话,许清正开始有点急了。
他姐姐不是说启程之前给他电话吗?怎么还有没打过来?
他想给云北去个电话,爷爷却告诉他姐姐身体还没恢复,选择在云北休学一年,他叔叔已经打过电话通知过他了。
只是爷爷最近事情太多,忘记告诉他了。
是了。
姐姐身体还很虚弱没办法一路奔波去首都和他一起上学。
许清正还想再打个电话回去和姐姐通话,却被爷爷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处理,先劝走了。
绿岛的老宅是不自由的,这里很大,爷爷的院子里人来人往,许清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无人在意,却也不好到处走动。
只能控制自己的不安,不给爷爷惹麻烦打扰他。
那个唯一和他说话的大娘说,爷爷最近焦头烂额,已经好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写了两封信寄回云北,可一直到启程去首都,许清正都没有联系到云北的叔叔婶婶和姐姐。
上车之前还想着,是自己突然走了,叔叔生气所以才没有给他电话。
叔叔知道老宅这边的电话,却一直没给他打,不就是生气了吗?
一路上许清正都在埋头写信。
一下火车全都投进了邮箱。
心中惴惴不安,在堂哥的带领下报到、住校、满是遗憾的开始他的大学生活。
又是半学期,不知道为什么,一到放假周末,自己就会被老师抓住安排很多杂事处理。许清正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化工大学找美宝打听消息。
他还是没有接到云北的回信。
许清正有很多猜测,焦虑像钝刀子割肉一般,将他折磨得白日里强颜欢笑,夜里躺在宿舍无法入眠。
他想不顾一切的回云北,每当和老师请假的时候,总被搪塞。
学业重要课程紧迫,浪费时间就会一落千丈,家里要是真有事一定会通知他的,让他不要一个人乱想。
学校不会因为他的猜测就给他准假。
失去联系的第三个月,被学校开除也好,让爷爷失望也罢,许清正实在没法再在首都待下去了。
他就是要回一趟云北。
他爷爷给他打电话来了。
失约断联外的猜测,远没有这个他不愿接受的噩耗来的猛烈。
许清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来接他的堂哥回云北的,他整个人好像已经被那个如同重锤的消息打击的失去魂魄。
重新踏上云北的土地,蒙在他五感上的游纱才被揭开。
他都回云北了,为什么叔叔婶婶还有姐姐,没有到火车站接他?
怎么会呢?
就算叔叔婶婶和姐姐生气,他都回来了,不可能不来接他的呀。
叔叔说过他们是一家人的,他都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了,为什么不来接他!
许清正的眼眶被泪水充斥,有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想看见的景象。
姐姐从人群中走出来,狡黠的笑话他,又被她骗的团团转。这个时候叔叔一般都会上前起哄,婶婶则会护着他,让叔叔和姐姐不要一天就知道欺负他。
可假的就是假的。
火车站前人群涌动,沸反盈天,根本没有他想看见的身影,没有属于他的幸福。
许清正的奢望像泡影一般,被风一吹就破灭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悲痛,后知后觉的将他席卷。
电话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婶婶,如同母亲般给他慈爱,将他抱在自己怀中悉心照顾、于琐碎事务中点点滴滴付出的婶婶。
还有嘴硬心软,只许她一个人欺负自己,会臭着脸牵起自己手,带着跌跌撞撞的他回家的姐姐。
全都死在了他离开的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