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来说,魏箩的字已经算漂亮的。
只不过赵玠是个精益求精的人,什么东西到他手里,必须讲究一个完美。他认为魏箩的字写得太浮躁,不够沉稳,于是便提笔在她的字旁重新写了两个字,偏头问道:“这样写,看清了么?”
魏箩盯着宣纸上大气沉着的两个字,眨了眨眼,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一指,稚声稚气地:“大哥哥为什么写我的名字?”
她认识的字不多,但是自己的名字却是认识的。赵玠写的两个字正好是她的名字,这两个字笔画繁多,复杂难辨,若不是上辈子跟龙首村的秀才特地学过,这会儿还真是认不出来。
赵玠弯起薄唇,“你认识?”
她诚恳地点点头,有模有样道:“爹爹教我写的,爹爹说我应该认识自己的名字。”
魏昆是进士出身,目前又在翰林院任职,偶尔教女儿写写字再正常不过。赵玠没有怀疑,提笔又写下两个字,把羊毫笔放在白珊瑚笔架上,以田黄石雕异兽书镇纸压住,有趣地问:“这两个字念什么?”
——赵玠。
魏箩不明其意,他为何要写自己的名字?她念出来以后,他该不是要治她的罪吧?思忖片刻,她摇摇头说:“阿箩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为何又犹豫?
赵玠端详她小脸的表情片刻,也不拆穿,收起方才玩笑的心思,直起身对两个小丫头道:“母后说后花园近来桂花开得好,琉璃和阿箩可以去那里玩玩,顺道带回来一些桂花,母后说要亲自给你们两人做桂花鸡蛋羹。”
陈皇后虽贵为皇后,但不像其他妃嫔那般十指不沾阳春水。她跟随崇贞皇帝讨伐邬戎时,什么事情没做过?打猎、剥皮、生火……她不是被人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有自己的活法。她小时候最爱吃母亲亲手做的桂花鸡蛋羹,至今想起来仍旧念念不忘。她想让琉璃也尝尝这滋味,因为是母亲做的,所以比宫中御膳房做的珍馐玉馔更美味。
再加上赵琉璃的病情不宜总在房里待着,最好多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赏赏小花。太医说过,心情舒畅才有利于病情痊愈。是以陈皇后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让赵玠带她们去后花园转一转。
赵玠今日得闲,便没有拒绝。
赵琉璃一听高兴极了,从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一跃而下,拉着魏箩的手道:“阿箩吃过桂花鸡蛋羹吗?我母后做的鸡蛋羹最好吃了!”
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习惯了山珍海味、钟鸣鼎食,偶尔吃一次简单的菜式便觉得可口美味。然而魏箩却实在没什么兴趣,上辈子她家院里就有一颗桂花树,每到八月桂花飘香时,林慧莲便会给她蒸桂花鸡蛋羹。如今一提起桂花,她就回想起龙首村的那个小院子,想起那段不大愉快的回忆。
魏箩张口拒绝:“我不……”
赵琉璃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拉着她便往辰华殿外走,好不容易追上廊庑下的赵玠,眼巴巴地问:“二哥,阿箩也能尝尝母后做的桂花鸡蛋羹吗?”
赵玠驻足,回头看一眼一脸为难的魏箩,颔首道:“自然可以。”
赵琉璃喜出望外,立即带着魏箩一块去后花园摘桂花。魏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粉唇微微抿着,颇有些无可奈何。
*
后花园位于太液池西北方,分为东西两个园子。东园栽满桂树、榆树和石榴树等树木,布置得较为随意,再后面甚至有一块菜园子,里面种着丝瓜、秋葵、葡萄等瓜果鲜蔬。据说这里是陈皇后的手笔,陈皇后卸下战甲,深居后宫,有时候实在无所事事,又不能重新披甲上阵,只好在宫里开辟出一个菜园子,偶尔来这里摆弄摆弄自己种的菜,也算一种解闷法子。
这等荒唐的事,彼时崇贞皇帝居然一口就答应了。非但如此,还为她找来专门打理菜园的人。
可见当时他们的感情是十分好的吧,只是不知为何走到如今的地步。
陈皇后是怀化大将军的小女儿,上头有四个哥哥,皆是大梁的武将,身居要职,手握兵权。陈皇后的大哥是定远将军,驻守边关,常年都不回京一趟;她的二哥是福建水师提督,掌控福建水陆官兵,平常也很少归家;三哥和四哥皆在盛京城军中任职,颇具盛名,一个比一个厉害。再加上她的父亲怀化大将军跟随先帝一起开疆扩土,南征北战,是大梁一等一的功臣,以至于他们陈家经过数十年后,已成为盛京城的豪门望族,权势滔天。
正因为如此,崇贞皇帝才会越来越忌惮陈家吧?所以才渐渐冷落陈皇后,专宠宁贵妃?
宁贵妃家中有一个弟弟,是今年新考中的武状元。崇贞皇帝有意重用他,把他扶持为自己的势力,代替陈皇后的大哥陈言通驻守边关。
用不了多少年,陈家的势力便会一一被皇帝替换。
魏箩漫不经心地想,难怪陈皇后不原谅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兄长一一失势落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谁能好受?
“阿箩!”赵琉璃忽然叫她,打乱她全部思绪,指给她看书上一颗火红的大石榴,“那个石榴结得好红呀,咱们把它摘下来好不好?”
魏箩循着看去,果见一旁的石榴树上挂着一颗饱满圆润的石榴。周围的石榴花将将开花,它却已经结出果实,真是稀罕。
可惜这颗石榴长得有点高,她们两个小家伙儿叠起来也够不着。
赵玠在另一边的八角凉亭里看书,手中捧着一本《法言义疏》,根本不管她们这边的情况。赵琉璃不敢求二哥帮忙,只好让宫女爬到树上摘下来。宫女蹑手蹑脚地上树,好不容易把石榴摘下来,手中一个不稳,石榴便从手心儿骨碌碌滚到地上。
赵琉璃提着云龙纹裙襕正要去捡,未料想前方忽然出现一个藕荷色月季花纹织金缎裙子的小姑娘,飞快地捡起那颗大石榴,转身朝身后欢喜道:“琳琅表姐,快看,我捡到一个石榴!”
紧接着,从月洞门后又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头梳丱发,穿一身珊瑚色绣如意云纹襦裙,模样与赵琉璃生得四五分像,明眸皓齿,朱颜绿发。她就是宁贵妃的女儿赵琳琅,方才捡石榴的那个是高阳长公主的女儿李襄,两人原本在对面西园玩耍,不知怎的忽然来到这里,还抢了赵琉璃千辛万苦弄下来的石榴。
赵琉璃是个怯懦腼腆的性子,即便被人抢了东西也不好声张,小声地提醒了句:“那是我的……”
可惜两人没听见。李襄转头,仿佛才看到她一般,精致俏丽的小脸写满惊讶:“琉璃表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在大部分人眼里,赵琉璃是常年卧病在床,身体虚弱的。是以李襄这么问并不奇怪,倒是问得赵琉璃更不好意思了。她红着小脸止步不前,翕了翕唇道:“我……我跟阿箩一起来玩的。”
魏箩可不像她那么害羞,也不像她那么逆来顺受,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凭什么给别人?她指了指还没来得及从树上下来的宫女,再指了指李襄手里的石榴,眨眨眼道:“那是琉璃让人摘下来的,不是你们的。”
李襄在街上见过魏箩,也知道魏箩的身份。就是她三番五次欺负自己的哥哥,害得自己哥哥生病,目下见到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李襄不太想把石榴交出去,杏仁眼不满地瞪着她:“我为什么要信你的话?”
搁在以往,一个石榴实在没什么好争的,不过图个新鲜而已。她们都是家里捧在手心儿的宝贝,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可是今天李襄偏要跟魏箩杠上了,魏箩欺负她的哥哥,她一定要为哥哥讨回一口气。
魏箩绵绵的小奶音“哦”一声,故意拖得很长,扭头问身后的赵琉璃,“琉璃,我刚才说的对吗?”
赵琉璃迎上她的视线,若是以前定会告诉自己算了。目下有魏箩在跟前帮她,她鼓起勇气点了下头,“……对。”
既然公主都开口了,她断然没有强要的道理。李襄嘟了嘟嘴,气鼓鼓地把石榴塞到魏箩手里,故意要把魏箩推倒。
魏箩踉跄两步,勉强站稳。她怀中揣着石榴,也不生气,明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笑盈盈地说:“李襄?”
李襄看她一眼,不情不愿地问:“做什么?”
魏箩踅身走回赵琉璃身边,一边走一边慢悠悠道:“你头顶有一个虫子。”
李襄脸色一白,下意识抬头往上看,那条白花花蠕动的虫子恰好从白线上掉下来,砸在她的鼻子上!姑娘家都怕这种软绵绵的东西,它爬到身上的感觉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李襄也不例外,当即害怕得哭出来。虫子从她鼻子上掉下去,在地上扭曲蠕动,她觉得恶心极了,连忙叫宫女把那条虫子踩死。
*
魏箩和赵琉璃头也不回地来到赵玠看书的八角凉亭,把石榴放在石桌上,让宫女拿刀切开,分放在白釉漆金缠枝莲纹碟子里。
红艳艳的石榴籽颗颗饱满晶莹,可惜熟得太早,味道一点也不甜,还有点酸涩。魏箩只吃了几颗便停下,偏头见赵玠一动不动,拈了一颗石榴籽问道:“大哥哥吃不吃石榴?”
她原本就是随口一问,更存着点捉弄人的心思,想让他尝尝酸石榴的滋味。没想到赵玠头也不抬,下巴朝她抬了抬,张嘴。那姿态,明摆着是要她喂。
魏箩的手停在半空中,犹豫了下,只好把石榴籽送入他嘴里。旋即把手缩回去,悄悄在身后的衣服上擦了擦。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逃过赵玠的眼睛。赵玠视若无睹,眼睛依旧放在《法言义疏》上,嚼了嚼,吐掉石榴籽,流水般平缓悦耳的声音道:“再来一颗。”
他不觉得酸么?
魏箩心中腹诽,只好又喂他一颗。
他好像真的不觉得酸涩,吃完又叫她喂,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又不是他的小丫鬟,这边儿上不是有宫女么!为什么非要她喂?魏箩瘪瘪嘴,不满地想,她虽然觉得石榴不好吃,可也不想一直喂他,手都举酸了,他究竟吃好没有?
赵玠终于看完《法言义疏》最后一页,一抬头,正好对上小丫头充满怨念的眼神,不禁低声一笑。他俯身揉揉她的眉心,故意拨开她的刘海儿,摩挲她眉心的小红痣,“后面的葡萄架下的葡萄熟了,想不想吃?”
魏箩瞪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赵琉璃便连忙道:“想!”
赵玠起身,笑道:“走,我带你们去摘葡萄。”
八角亭后面不远处果真有一个葡萄架,架下搭建长椅,平时还可以在这里纳凉歇息。一串串紫红的葡萄从花架下垂落,结得又大又圆,饱满诱人。
赵琉璃被宫女抱着,一伸手便能够到头顶的葡萄串儿。她不是一串一串地摘,而是一个一个地摘,不一会儿便摘了满怀。
魏箩在底下看着,水眸亮亮的,有点儿羡慕。
赵玠正注视着她,见状走上去,俯身托着她的小屁股,把她从地上抱起来,问道:“想摘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