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前两日。
天气回暖,院子里的积雪逐渐消融,门前的玉蕊花崭露头角,春天将至。
金缕站在紫檀木嵌木画座屏后叫了一声,“小姐,您好了么?”
半响,屏风后面才传出一个娇娇甜甜的声音:“等等,还没好。”
魏箩洗澡时不喜欢有人在跟前伺候,她总是把金缕和白岚都打发出去,自己一个人慢慢洗。她此刻正站在浴桶前犯了难,看着手里的桃红绣金牡丹纹肚兜,尝试穿了几次都没穿上。
不是因为不会穿,而是因为疼。
她年前刚满十三,这个年纪正是小姑娘开始发育的时候。胸前两个小桃儿一天比一天疼,涨涨的,轻轻碰一下都要嘶一口气。尤其顶端两个小红豆,疼起来又硬又涩,穿上肚兜以后不时地摩擦布料,那感觉又疼又奇怪。若不是一会儿要去四房看望四伯母,她里头还真不想穿肚兜了。
金缕又在外面叫了一声,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只好强忍着不适系上肚兜,再叫金缕进来伺候自己穿衣。
金缕低着头从屏风后走进,不敢多看她的身体,怕看多了上瘾,眼观鼻鼻观心地拿起衣服。饶是如此,伺候她穿衣时仍旧不可避免地碰触到那身白嫩无暇的肌肤,端的是冰肌玉骨,玲珑剔透,勾引人流连忘返。
魏箩换上妃色雁衔芦花对衿小袄,下面配一条月白湖罗裙,外头再披了一件樱色苏绣牡丹纹褙子,这才走出房间门口。外头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原本大白天她是不习惯洗澡的,但是昨晚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一身的汗,她觉得不舒服,这才趁着早晨匆匆洗了一遍澡。
白岚提着食盒在前面领路,她跟了魏箩四五年,如今对府上的事情已是得心应手。不再是当初刚来英国公府,处处拘谨忐忑的姑娘了。
来到四房梅园,刚走到门口,尚未出声,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后面扑过来,搂着魏箩的腰,欢喜叫道:“四姐姐!”
魏箩试图把这只小家伙扒拉开,奈何他人虽小,力气却很足,把她搂得紧紧的,拽了半天都拽不动。“魏常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正是因为见过魏常弥日后长大的模样,是以阿箩实在没办法接受他对自己亲热,总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他长大后的脸。想一想那个放浪形骸,痞里痞气的魏常弥这样抱自己,便抽冷子打了个哆嗦。
魏常弥仰头,露出一张清隽俊秀的小脸,脸上漾着笑说:“四姐姐身上是香的,你一来我就闻到了。”
魏箩戳戳他的脑门子,这么小就知道说好话哄姑娘家开心,难怪长大后风流成性。她身上虽香,但是绝对没有他说得这么夸张。她方才洗澡时滴了两滴韩氏调制的玫瑰花露,洗完澡后身上会散发淡淡香味,只有离得近了才闻到。他一定是听到脚步声了,这才知道她来的。
“常弥,你又在跟四姐姐胡闹。”秦氏手中揣着一个珐琅小手炉,身披沉香色暗花四季海棠葡萄纹披风,坐在铁力木罗汉床上笑道。
常弥这才松开魏箩,回到罗汉床脚踏上坐着,捧着两颊说:“我没有胡闹,我喜欢四姐姐才这么说的。”
魏箩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接过白岚手里的紫檀食盒放到朱漆螺钿小几上,“昨天常弘上街帮我买御和楼的点心,我想着四伯母也爱吃,就让他帮您也带了一份。”说着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四小碟精致的糕点,有红豆奶卷、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和胭脂凉糕。御和楼的点心以这四样出名,别看材料都很普通,做出来的味道却是极好。
秦氏拈了一块胭脂凉糕,入口冰冰凉凉,冬日吃这个让人浑身一激灵。然而吃到嘴里,那股奶味儿和果味儿迅速在嘴里融化,弥漫在口腔中,倒叫人口味无穷。她一壁喂给常弥一块,一壁感慨道:“常弘对你真是有心,你二人姐弟情深,让人羡慕,然而……”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她看了看常弥,眼里露出复杂的情绪。
魏箩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和常弘感情好,相反的,魏筝和魏常弥的感情则很糟糕。
魏常弥一看见魏筝便下意识地排斥,对她既不亲热,也没有感情。魏筝一看到他这样便来气,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姐弟俩的关系日益变差,到如今,竟是到了互不理睬的程度。
魏箩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魏常弥养在四房门下,年前已经过继给四伯母当儿子,他不跟魏筝亲近是正常的。毕竟他从未跟魏筝相处过,每日跟四伯母和魏常弦三个哥哥生活,孰亲孰远,不言而喻。
魏常弥过继给秦氏那一天,杜氏从银杏园冲到祠堂,抱着他伤心欲绝、抵死不从。魏常弥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挣扎着叫秦氏“娘亲”。这句娘亲对杜氏的打击不小,盖因杜氏每次看他的时候,他从未叫过她一句娘亲,只跟着魏箩一起叫她太太。后来魏昆让人把她带回去,她失魂落魄,看魏常弥的眼神空洞无神,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肉,胸口鲜血淋漓,只剩下无助和绝望。
想想也实在正常,秦氏除了没生过常弥以外,把所有母亲该做的都做了,对他疼爱有加,呵护备至。而杜氏呢?她做过什么?她每次见到常弥只会哭,哭着抱怨,哭着说秦氏和魏箩的坏话,最后把常弥吓得跟着一起嚎啕。
魏常弥叫秦氏母亲,不叫她母亲,一点也不为过。
目下魏常弥听到秦氏这番话,不高兴地撅了撅小嘴,把一块胭脂凉糕囫囵咽下去,抢着道:“我跟四姐姐感情也好,不比常弘哥哥差。”
秦氏失笑,摸摸他的头发问:“府里这么多姐姐,你为何只喜欢四姐姐?”
魏常弥答得有模有样:“因为四姐姐最好看。”
秦氏“扑哧”一声,无可奈何地点点他的额头,“你呀……”
这么小就知道分辨美丑了,日后长大真是叫人发愁。
*
从四房出来,回去的路上恰好遇到魏笌和魏筝。
自从六岁时三夫人害过她一次后,魏昌对柳氏便一直不冷不热。再加上柳氏娘家出了问题,前几年柳长卿盐运使的官职被摘,柳家家道中落,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柳氏一直郁郁寡欢,娘家没落,眼瞅着魏笌到了出嫁的年纪,她开始发愁起嫁妆的问题,每每此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送给魏箩的那几箱笼首饰嫁妆,心痛得无以复加。她把这些事告诉魏笌,以至于现在魏笌看到魏箩,脸上表情都会变得很不自在。
远处两个少女窈窕纤细,魏笌穿着蜜合罗衫,下面系一条白罗绣花裙,外面罩一件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披风,打扮得略微单调。相比之下,她身旁的魏筝倒明艳多了,一身红缎宝相花纹对衿袄儿,绿挑线裙子,裙边绣着销金拖儿,红和绿两种颜色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得庸俗,反而凸显出一种俏丽的美。她比魏笌生得娇俏灵动,眼神也犀利。她毫不客气地看向对面的魏箩,没有叫一声“四姐姐”,也没有打招呼,拉着魏笌转身便离开。
魏箩看着她们远去,眼里的蔑视一闪而过,继续走路。
回到松园,魏昆和魏常弘正在堂屋商量上元节的事情。盛京城每到这时候,便会比过年还热闹,街道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花灯,城内曲江上飘着成千上万的河灯,像地上的银河,漂亮又璀璨。魏昆想着孩子们拘束了一年,便有意让他们到街上热闹热闹,是以才会跟常弘商量那天晚上的安排。
魏箩走进堂屋,一眼就看见坐在铁力木扶手椅上的少年。他一袭雪青色柿蒂窠纹直裰,身姿修长,五官俊朗,微垂着头认真听魏昆说话时,浓长的睫毛在脸颊打下一圈阴影,遮住了眼里的神彩。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她时,眼中光华涌现,连眼神都变得柔和亲切,“阿箩。”
魏箩上前,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爹爹方才在说什么?”
魏昆端起墨彩小盖钟,喝一口娥眉毛峰,徐徐道:“后日便是上元节,我抽不出空,便跟常弘说一声,想让宋晖带你们去外头转转。”
魏箩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笑:“宋晖哥哥不是忙着考试么?他有空吗?”
宋晖前年会试考中会元,这两年又准备考进士,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看书,魏箩已经好久不曾见他了。
魏昆颔首道:“我提前问过他了,他说那天正好有空。”
魏昆此举有自己的私心,女儿越长越大,她跟宋晖的婚事也该有个着落。若是能在宋晖考试前把亲事定下,那再好不过。因为他知道凭借宋晖的才能,必定能考中殿试前三甲。崇贞皇帝重视有才华的人,他若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日后的仕途必定无可限量。
魏箩拖着绵绵的腔调“哦”一声,“我听爹爹的。”
一旁常弘不悦地抿了下唇,却没说什么。他一直不待见宋晖,过去这么多年仍旧如此,也不知道宋晖怎么得罪他了,竟让他讨厌到这种地步。
话音刚落,便见魏筝站在门口,脸色微妙道:“爹爹,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