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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箩最先认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眼角下一小块燕尾形的胎记。过去多年,那块胎记一点变化都没有,在五色斑斓的灯光下闯入她的眼中,让她一下子想起他的名字。

魏箩唇瓣牵出一点点弧度,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李颂?”

少年俊秀的脸庞长开,因为常年习武五官变得坚毅深刻,皮肤是健康的深麦色。那双朗朗星目看着人时,除了桀骜不驯,如今又添了一些别的东西。踩高跷的队伍远去,人群也渐渐散了,他却将她越贴越紧,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是我。”

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看到她有多么厌恶和不满。

当初她逼得他在太液池中溺水,又被赵玠绑在靶子上射了一箭,这两件事对他造成极大的心理阴影。他至今都没法忘记,他在水中挣扎时,她在岸上挑起甜甜的笑,眼里却藏不住的讽刺。旁人都被她可爱的外表欺骗了,只有他知道,她是多么阴暗狡猾!那个可恶的丑丫头长大了,变成了出尘脱俗的豆蔻少女。

她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不是说相由心生么,她应该有一副丑陋的外表才对!这张漂亮的脸蛋跟她一点也不相符。

李颂抿唇,正欲抬起另一只手看看她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手还没触到她的下巴,余光便瞥见侧面有一人挥拳而至!

他身形敏捷地躲开,顺势松开魏箩,往那边看去。

魏常弘把魏箩保护起来,皱起眉头问道:“阿箩,他欺负你?”

他跟魏箩有六七分像,小时候李颂就把他们两个弄错。如今两人都长大了,一个美得惊心动魄,一个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李颂不得不感慨一下魏家的人真会生,这样的容貌,别说盛京城,就是整个大梁也挑不出第二个。

魏箩摇摇头,几人刚松一口气,便听她又道:“他轻薄我。”

李颂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差点没把自己噎死。他轻薄她?什么时候的事儿!

魏常弘的眼神刀子一样剜过来,一副极其护短的姿态,仿佛只要他敢承认,他就立刻上前揍他。

盛京城权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有时会凑在一块聚聚,或是喝喝花酒,或是听听小曲儿,大部分都互相认识。但是常弘几乎不去这些地方,是以李颂对常弘很面生,只知道他的身份,不知他这些年历练如何,武功是否精进,是以一时间没有贸贸然动手。

说起轻薄,李颂忍不住想起刚才两人被人群挤到一起的情况。少女的身体柔软脆弱,他低着头,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住,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香气,香味清甜可口。如果不是知道她的本性,他会真的以为她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而不是可恨的小魔头。

刚才人那么多,他贴着她,胸口似乎抵到什么,软软的……玲珑可爱……

李颂终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脸唰地红了,好在视线昏暗,众人看不出他脸上的异常。他别开头,破天荒地为自己解释:“方才人太多,我不是有意的。如果有得罪的地方……”他声音哑了哑,“你见谅。”

魏箩没他想得那么多。她那儿原本就疼,平时自己都不敢碰一下,他猛地整个人都压过来,她疼得要命,在心里恨死他了,哪有他那么多旖旎龌蹉的心思!她往常弘怀里钻了钻,娇蛮道:“我不见谅。”

李颂薄唇抿成一条线,看着她的侧脸,一时无话。

若在平时,宋晖是会站出来打圆场的。不过这会儿他跟常弘一样的心思,见不得有人沾染魏箩,是以也没说什么。

气氛很有些尴尬,好在此时众人都忙着看表演看杂耍,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们,更不知他们的身份。

李颂身后有一个清朗沉静的声音道:“不如我请各位到前面翡翠轩坐一坐?权当替阿颂向各位赔罪。”

*

几人循声看去,只见万千花灯下站着一人,身穿宝蓝色缠枝宝相花纹直裰,身披紫羊绒织金蟒纹鹤氅,容貌昳丽,爽朗清举。他跟李颂一样大,十六七岁,却有一种与生俱来贵气,眉眼含笑,眼神真诚。

当年李颂曾是五皇子赵璋的伴读,两人关系好,几乎不必多想,几人便能猜到他的身份。

不过眼下在街上,倒也不用行礼,免得太过引人注目。赵璋让他们免礼,目光在魏箩身上多停留一瞬,“四小姐肯赏脸么?”

魏箩垂眸,旋即微笑:“殿下言重了,既然李世子不是有意的,我便原谅他了,不敢劳烦您出面。”

他说没关系,踅身走在前头,“阿颂与我情同手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谈不上麻烦不麻烦。”说着笑了笑,十分平易近人的样子,“恰好我今晚出来得着急,尚未用晚膳,听说翡翠楼的羊肉汤锅一绝,不知你们试过没有?”

赵璋口中的翡翠楼位于这条街的尽头,是一家老字号招牌,门面装饰得精巧华丽,里面也很干净,以羊肉汤锅闻名。所谓羊肉汤锅,就是将羊肉片成薄茹蝉翼的一片,放入提前熬好的锅底中,煮五到七下,便可以捞出来吃了。除了羊肉以外,还可以点别的配菜,例如火方、豆腐等家常小菜。

这翡翠楼与别家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汤底鲜美醇厚,不油不腻,食之清鲜爽口。

一行人上了楼,来到一个雅间,赵璋坐在上位,左手边是李颂,右手边是宋晖和常弘,阿箩和魏筝则坐在赵璋对面。魏筝一路无话,刚一坐下便忍不住问道:“四姐姐,你跟李世子是如何认识的?平时从未听你提起过,如今一看,你们两个似乎颇为熟稔。”

这句话暗含多种深意,她故意在人前提起,便是有心要让魏箩难堪。若是魏箩拿不出一个好的解释,旁人便会误以为她跟李颂有私交。这对一个待字闺中、尚未出嫁的姑娘来说,可是极毁清誉的。

魏箩笑了笑,睨向她,话中有话道:“五妹妹平时总不回房,不知去向,我即便想跟你说,也寻不到机会。”

魏筝脸色一变,未料想被她反将一军:“我是……”

什么叫总不回房?她只是经常去银杏园罢了,眼下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她多不检点似的!魏筝有心反驳,奈何一想到母亲在英国公府尴尬的地位,又不好开口,只得勉强一笑道:“我是去三房找三姐了,这两日跟着她学绣凤穿牡丹,学得太过专注,才会不常在屋中。”

魏箩含笑不语。

解释就是掩饰,这个道理魏筝竟不懂么?

要说阿箩和李颂的渊源,当年可是轰动不小的大事,只有魏筝眼界狭窄,至今不知道怎么回事。赵璋朗声一笑,娓娓道来:“……就是你将阿颂推下水的?听说那次他病了好些天。”

魏箩看向一旁的李颂,笑容清甜:“李世子是自愿的,不是么?”

李颂哼一声,别开头不看她。

恰好此时店小二推开槅扇,端着朱漆托盘上菜。除了配菜以外,店里又附赠了两碟小点,雪夫人和芙蓉糕。雪夫人是用糯米做成的糕点,外形圆圆的,像一个小包子,里头裹着各种酥软的果酱,吃起来又甜又糯,极受姑娘家喜爱。翡翠楼为了好看,便又在糯米球上点缀了一颗小小的红豆,那抹殷红衬着白白的雪球,模样精致可爱,就像……这碟点心正好摆在李颂面前,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俊脸霎时变得通红,连连咳嗽起来。

赵璋疑惑地问:“阿颂,你不舒服?”

他掩唇,摆摆手,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往魏箩看去。可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现诸多旖旎画面,他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索然无味。魏箩洁白姣丽的面庞时不时闯入他的视线,透着薄薄雾霭,她笑靥动人,扰乱他的心绪。末了他放下筷子,站起来硬邦邦道:“我去外面走走。”

再待下去他会失态。一定是屋里火炉烧得太热,烧得他头昏脑涨,否则也不会如此反常!

*

雅间内,赵璋却与宋晖相谈甚欢。

他跟忠义伯府本就亲近,与宋晖也常来往,前一阵宋晖忙着应对考试,两人许久不曾见面。如今难得一聚,自是有许多话说。

赵璋有意与常弘交谈,奈何常弘个性孤僻,不是熟悉的人几乎不搭理。今日还是看在他五皇子的身份上,与他客气了一两句,再多的话便说不出来。赵璋倒也大度,没有与他计较,甚至还邀请他开春一起去城外狩猎。

大梁有这样的习俗,京城贵胄都喜欢开春到城外长浔山狩猎,两天一夜,谁猎到的猎物最多最重,谁便是今年最英勇出色的人。少年们血气方刚,都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力量,是以这种活动盛极一时,流传至今。

常弘下意识拒绝:“我不……”

赵璋打断道:“五公子先不忙着拒绝,等那天来临时,我再遣人去府上问你,你再做决定不迟。”

常弘想了想,点头勉强答应下来。

用过晚膳,他们从翡翠楼走出来,恰好城南湖上点燃了烟火。一束束火花窜上天空,随着砰砰巨响,绽放出绚烂的火树银花,照亮了半边夜空。魏箩站在楼下端详,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明暗交替,变幻多姿。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有千百种面孔,一会儿天真可爱,一会儿狡诈任性,一会儿又狠毒阴暗……李颂眉头紧锁,移开视线。

宋晖将魏箩、魏筝和常弘送到英国公府门口,目送着他们走入府邸,这才骑马转身离去。

他刚走不久,黑暗中有一人骑马走出。

黑色劲装,身型健壮,正是杨灏。

他看了看英国公府大门,再看了看宋晖离去的方向,夹紧马肚喊了声“驾”,消失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靖王府。

赵玠刚从滨州回来,此去用了近两年的时间。黄河决堤,淹没了两岸十一个县城,灾情严重,造成民不聊生。他去时正赶上瘟疫蔓延,治理瘟疫便花了大半年,事后还要修筑河岸,加固加牢,每日琐事缠身,不知不觉便在滨州待了那么长时间。如今好不容将事情处理完,终于能够回京述职。原想着能赶在上元节前回来,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路上下了一场大雪,耽误了行程,刚刚才回到府中。

城内灯火通明,烟花齐鸣,将夜色渲染得热闹喧嚣。

他换上一身青莲色锦缎直裰,身披鹤氅,立在正房门前。在滨州经过两年的磨砺,他的眉眼比少年时更加深沉,仿佛蕴藏着一片海,探不到底。然而气质还是没变,仍旧矜贵清冷,丰神俊朗。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出现在英国公府的杨灏。

杨灏拱手将方才看到的与他说道:“四小姐随宋晖公子一起出门,路上偶遇汝阳王世子和五皇子,在翡翠楼坐了半个时辰。属下一路跟随在后,亲眼看着四小姐进入国公府,这才回来禀告。”

赵玠一动未动,乌瞳深邃。

他负手而立,想起魏箩那张表情生动的小脸,唇边弯起一抹柔和弧度。他离开时她才十一,如今想必已成妙龄,不知长成何种模样?

杨灏顿了顿,欲言又止道:“殿下……”

他掀眸,示意他开口。

杨灏硬着头皮道:“汝阳王世子……当街抱了四小姐……”

赵玠唇边笑意隐去,眼神渐渐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