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璋精神堪忧,每况愈下,渐渐地,就连白日里也不能自控了。
在学堂教书,总是一下子忘记要说什么,一堂课上得颠三倒四。
但有件事他没忘。
那就是教训自家兔崽子!
他不挑着由头揍李停云一顿就抓心挠肝卸不了火。
李停云为此无辜挨过很多顿毒打,包括但不限于他左脚先踏进学堂的大门。
一次课上,学生们朗声背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三字四句,异口同声,颇有节奏,季辞璋在学堂里踱步,揪出几个滥竽充数的小家伙,叫他们出去罚站。
他在李停云身边驻足,并没有听到该有的声音。
李停云打盹儿了,根本没有张口,夜里睡不好,白天难免“种瓜点豆”。
他不信圣贤书,更不信人性本善,背书无聊,他只想睡觉。
身边一片阴影投射下来,他悚然一惊,惊出一身冷汗。
他也是会怕的。
一物降一物,上天入地啥都不怕的混小子,活生生挨打挨出了阴影。
他爹自小教他认字。
更是亲手教会了他“害怕”俩字该怎么写。
好巧,耳畔朗朗书声,齐声诵到“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元宝抬起头,和他爹四目相对,在那一刻,就好像整座学堂里,只剩下他们父子、师生俩人。
他心底的恐惧达到顶峰。
既怕,也恨,越怕,就越恨。
季辞璋愣怔着,看着亲儿子如见仇敌般的眼神,相顾无言。
良久,他好像说了句什么,从李停云身边慢慢走开。
他说:“……我对不起你。”
李停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却着实松了口气。
整齐的人声淹没了无用的忏悔。
他也跟着别人,摇头晃脑,诵起了圣贤书。
暗自庆幸,他爹今天竟然没用板子抽他。
搁在从前,不见血,哪能饶他?
他习惯了流血,疼痛,也习惯了求饶,饮恨。
他恨意满怀。
积攒胸腔的怨气,压得他太久了。
小小的一个人,揣着那么重的心思,就像背上驮着两座山,迟早有一天,地动山摇,把他自己压扁埋了,或者,把别人砸得稀巴烂。
他亦是一张拉到极限满如圆月的弯弓。
要么箭离弦,要么弓折断。
沉默还是爆发,生存还是毁灭……
唔,这真是个好问题。
一个残忍的、两难的问题。
历经被卖青楼、辗转回家、妖道现身说法,三灾八难,逢此百罹,李停云终是在那个电闪雷鸣、暴雨将至的夜晚,用实际行动交出了一份极其符合他个性和手笔的答卷——
他选择生,那就有人,必须得死。
他和他爹,当真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妖道一番坦白陈词,让季辞璋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刺激。
他几乎彻底疯掉了,把亲儿子错认成妖道,痛扁一顿!
下手之狠毒,是奔着杀人害命去的,直叫人胆寒。
倘若他双手再晚一步松开,他儿子大概会被他活活掐死!
待神思好转,季辞璋才渐渐住了手。
先是一片狼藉映入眼帘,再看元宝,浑身上下都挂着彩。
蜷缩在角落里,哼哼唧唧的,像只刚出生的小狗崽,连眼睛都睁不开。
季辞璋想把他崽抱起来,去拉他的胳膊,却听到“咯吱咯吱”几声脆响。
大抵是骨头断了,不止一根两根。
季辞璋擦着儿子脸上的血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也是血肉模糊。
他本身就不是个干净的人,哪还能帮他孩子擦净污垢呢?
他停下了所有动作,突然感到无比疲累,一头倒在地上,四仰八叉,闭上眼睛,至于他儿子伤得有多严重,是死是活,他也不管了。
他忘了管,他不想管,他懒得管!
反正,他累了,他什么都不要去做!
当一个人突然得知,自己所遇一切苦难的根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那一瞬间,他想的不是去憎恨谁——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怨天尤人。
他只会感到释怀。
季辞璋此刻,心里便有一种“释怀”。
这种“释怀”不同于常人理解的那般,他一没有看开,二没有看淡,他只是毫无负担地放逐自我,不再有挣扎的打算了。
他就要当一滩烂泥!他就要做一个烂人!他就是比畜牲还不如!但那又怎样!又怎样呢?!
看不惯他,杀了他就好!恨他、怨他,弄死他拉倒!他不反抗,不蛄蛹,一动也不动。
“杀了我吧……”季辞璋闭上眼,睡着了,嘴里还在念叨:“谁能杀了我,我他妈感谢他一辈子!”
李停云听进去了。
他爹说过很多话,他都当耳旁风,唯独最后这句遗言,他听进去了。
小元宝忍着剧痛,爬出门外,捡了几根柴火,把衣服撕成破布条,缠绕、固定住自己断掉的那条腿。
他不怎么懂医术,最多在他娘那里学过一两招,骨折了,给自己包扎、复位,没有手法,全靠忍耐。
他要求很低,这条腿以后还能不能要,都无所谓,只要他现在能站起来就行!
他要走路,他要拿刀!他要……杀人。
所幸,疼到一定程度,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竟然真的站了起来,空手进去厨房,拎着菜刀出来,还磨了两下。
夏日闷热,他出了一身汗,手心里尤其潮湿,刀柄又光滑,他的手抖啊抖,刀拿不稳,几次三番掉地上,差点削断他脚趾头。
他知道这把刀有多快。
他以为杀一个人,应该和宰一只鸡一样简单。
他把刀刃对准他爹的脖子就劈了下去!
沉沉暮霭酝酿一场狂风暴雨。
菜刀“当啷”一声落地,打破了大雨来临前夕空气中那份死寂。
李停云没有找准人的咽喉部位,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发抖。
刀刃只划破了一寸来长的皮肉。
季辞璋梦中挠了挠脖子,刺痒刺痒的,“胖墩儿,有蚊子叮人……”
含含糊糊道:“帮爹打死它,你很有准头的。”
李停云跪在他爹身边,捡起了那把刀,同样喃喃自语:
“那是,我可有准头了……”
“我带着旺财在树下打鸟,就没有我打不中的!”
“我一定……杀了你。”
他重新操刀。
这一次,认认真真地,帮他爹完成了夙愿。
季辞璋决计想不到,是他当年看着出生的那个小孩,在最后亲手结束了他痛苦的一生,也亲眼见证了他的死亡。
他们身体里流淌着相似的血,他们站在生死轮回的两端,唯这一世父子,没有再世亲缘。
季辞璋,魂飞魄散了。
自愿的那种。
最不可能的那种。
魂魄离体,自行消散,不入轮回,万缘俱净。
灵魂化为虚无,却有一绺微弱的紫蕴,萦绕在半空,久久不肯离去。
李停云跪在血泊中,满脸溅红,抖着手,肢解了他爹的尸骸,一点一点翻找着。
骨头、内脏、脑浆,都翻遍了,终于,从一滩烂肉中挤出一只养得肥腻的蛊虫。
金蚕蛊。
这便是妖道口中的“金蚕蛊”!
蛊虫不知在他爹的身体里蛰伏多少年,以血肉为食,脏腑为餐。
一个表面还算光鲜亮丽的人,内里早就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烂得完全没眼看!
他爹早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烂人”了。
李停云心想。
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后知后觉回过头,只见他娘出现在家门口,瘦弱的身影摇摇欲坠。
柳轻絮甚至没来得及跨进门槛,那血迹斑斑、惨不忍睹的一幕夺走她的呼吸,“扑通”一声,她四肢脱力,跪倒门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李停云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伸手试探她的鼻息……结果可想而知,上天从来不会给他任何希望。
雷鸣撕裂天际,倾盆大雨如约而至,一刹那,天边亮如白昼,李停云清清楚楚看到血淋淋的一个“家”,浑身剧颤,步步后退。
他捏紧了那只已经僵死金蚕蛊,转身冲出家门,跑向山野,闯入密林。
他疯狂地向前奔跑,猎猎风声呼啸而过,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砸他身上。
全然被他忽视掉的那缕“紫蕴”,跟随他一起隐入雨幕,像条小尾巴一样,甩也甩不掉。
李停云过分地紧张、警惕、草木皆兵,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追在他身后,死死缠着他。
是死不瞑目的恶鬼,还是天公降罪的雷震,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不回头,也不敢回头,只知道不要命地做着一件事,那就是——跑!
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就好像这样做,所有罪恶、因果、业障便都追不上他了似的。
可不管他跑多久,不管他逃到哪里,“被人追逐”的感觉始终存在。
八岁的李停云当然会害怕,而且是又惊又怕,他已经恐惧到失去感觉、失去呼吸,甚至失去对四肢的控制权,在泥泞的山路上连续摔了好几跤,摔得鼻青脸肿,终于,他崩溃了。
人在崩溃的时候,不外乎大哭大笑大喊大叫,李停云是个异种,越崩溃,反而越冷静。
冷静地疯了。
不知打哪来的力气,他双手搬起一块顶他三个大的巨石!
这块石头一大半都埋在地下,纵然是个健壮的成年人,也得先用铲子挖松土壤,才能试着挪动,加之雨天湿滑,想要把石头搬起来,绝非易事。
李停云却卯足力气徒手抠出巨石,高高举过头顶,转身砸了下去!
“去死吧!”他恶狠狠道。
不管身后是什么东西,统统去死,去死!
“汪汪!汪汪汪!”
他差点砸死旺财。
原来,一直尾随他的,不是人,不是鬼。
是狗,蠢狗!
两只从头到脚湿透的落水狗面对面站着。
李停云破口大骂,叫他“滚蛋”,蠢狗听不懂,一低头,把弄掉的饭盆叼回嘴里。
那时旺财灵智未开,不明白人世间的一切,他只知道饭点到了,该放饭了,吭哧吭哧叼着饭盆追了小主人十里地,一声都不叫,就怕把盆弄丢。
孰料李停云一脚踹飞他的饭盆!
狗盆顺着山坡滚进黑压压的树林。
旺财哀怨地看他一眼,飞快地蹿入林中,找盆子去了。
狗子跑了,危机感却没有消失。
李停云数度环顾四周,好像有什么脏东西依然跟着他。
总觉得一转头,身后就会多出来一个人,或者一只鬼。
他猛地向后一转,又猛地转回去。
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自己吓自己。
突然,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
“!!!”
妖道轻声一笑,“小友,在找我吗?”
李停云转头瞬间一拳挥出去,正中那神神鬼鬼的妖道下腹。
他虽然人小,但力气大得很,换了普通人,肠子都能叫他打错位。
妖道却什么事都没有,还好心劝他省点力气,“贫道的本事,小友不是早就领略过了吗?”
他站在大雨中,身上不着半点水垢。
干净极了。
李停云使出全部力气往他身上招呼!
“我去你妈的!最该死的,就是你!你就该下地狱!我送你去见阎王!!!”
他吼声越来越小,力气越来越弱,逐渐站都站不稳,腿一软,就摔了个屁股蹲。
身上是越来越脏了。
就像刚从泥塘里打完滚跳出来。
兴许雨势太大,他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他能强撑撑到现在,妥妥是个奇迹,先前遭过一顿毒打,皮开肉绽,骨头断掉不少,又是一路狂奔,跑废了两条腿,内伤叠外伤,新伤加旧伤,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处伤口正在飙血。
可他已经麻痹,感觉不到身体哪里疼、哪里痒,他觉得自己屁事儿都没有!
那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他站不起来了呢?!
他恨自己没用,他最讨厌没用的人!
妖道叹了一声,“贫道早对小友说过,我决不是那喜好杀生之徒。之所以又来找你,是想问你借一样东西,只要你借给我,我便不再出现了。”
“我借你妈个头!”李停云骂道。
眼睁睁看着妖道朝他伸出鹰钩爪似的五根手指头。
终是支撑不住,憋一口恶气,倒头就睡。
年轻是好啊。
妖道笑了。
将要抓他起来,蓦地,余光中闪过一团紫气,似有什么东西,挡在这臭小子身前。
他动作一顿,定睛看到一绺飘忽烁跃的紫微星耀!
惊诧之余,紫微星耀径直钻进不省人事的李停云体内。
倏尔不见踪影。
“呵,有趣,有趣极了!天上那颗有眼无珠的紫微星,偏偏就赖上你们李家了不成?!”
妖道嘴上说着“有意思”,实际气得抓狂,气得跳脚,胡子和眉毛齐齐飞上天。
手上一用力,竟把自己最爱的那根拂尘掰成两截。
尘埃即将落定,百密终有一疏。
他很少发脾气,但在那一刻,一种莫名的挫败感,令他十分恼火!
好比突然发现美玉上有块瑕疵。
白璧微瑕,不完美了,他心里要多膈应有多膈应。
他冷着脸,丢开拂尘,把李停云薅起来,扛在肩上。
扛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