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渡忘川惊世跪吻(四)
早就该到地界去了。
李停云挠挠额角,抓抓后背,心想:再拖下去,就要在梅时雨面前“现原形”了,关键是,他的“原形”一点都不好看。
魔渊底下那条“巨龙”,长得乱七八糟,生得稀奇古怪,那副鬼见愁的模样,能把人吓死。
没说瞎话,李停云第一次见它,就被吓了一大跳。
它那种“丑”,给人的感觉,难以言表。
不是天生长得难看,如果生来就丑,起码丑态是自然的,再怎么吓人,也不至于流露出一种诡异的扭曲感。
它像是有过什么残酷的经历,被活生生摧折成面目狰狞的样子,原本是什么体貌,已经认不清了。
李停云身上老是生“逆鳞”,实际就是因为龙身本体太磕碜,太潦草,鳞片横七竖八乱糟糟的……在把这条龙全身修整光鲜之前,他绝不显露元神,搁那儿丢人现眼!
早在一不小心露出龙角的时候,李停云就想回魔渊看看了,但那时候梅时雨还没安顿下来,他想再等等,后来呢,人不仅留下了,还教他炼丹,他便片刻不离,围着人家打转。
事情一拖再拖,就拖到了现在。
终于,炸完了太极殿最后一只丹炉,白虎城那边,林秋叹已经在冶金坊里累趴了,迟迟供应不上新货,李停云没得炉子炼丹,决定趁这个空档,去地界走一趟。
临行前,他脑子一抽,问了梅时雨一句:“跟我一起?”
梅时雨大抵也是脑袋发热,竟然对他点头,说:“好。”
好什么好。
李停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他为什么要带梅时雨去阴曹地府,梅时雨又为什么亦步亦趋跟他过了鬼门关。阴间很好玩儿吗?并不。
他们在榷场看过一场“火树银花”,在小贩的摊子前听人讲故事——前者是惨剧,许许多多无辜的亡灵魂飞魄散,后者是悲剧,一只小鬼受尽折磨苦不堪言。
无论惨剧还是悲剧,都在表明,酆都鬼蜮,究竟是怎样一个死气沉沉、不见天日、了无生机的地方,处处弥漫着至深至重的绝望,不是活人久待之所。
一点都不好玩。
除非脑子有坑,才会“约”在这种地方。
李停云决定遵从自己的直觉。
离开这里。
他的意思是,梅时雨一个人离开就行。
但看梅时雨的意思,并没有跟他分开的打算,要走也是一起走。
李停云:“非得一起吗?”
梅时雨:“……嗯。”
仙尊竟然又点头了。
李停云日复一日的“纠缠”卓有成效,梅时雨已经习惯了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干什么都“出双入对”的,一天见不到人还会觉得奇怪,总感觉身边缺了点什么东西。
俗话说“好女怕郎缠,烈女怕闲汉”嘛,世上哪还有像太极殿殿主这么闲的人,赖着脸皮对梅仙尊死缠到底,就是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也该被盘得光滑圆润,脱掉外面那层石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玉肉了。
是个人,都有感情,梅时雨当然也有,他和李停云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永远无动于衷?
梅时雨甚至很认真地想过,他对李停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最终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他“很特殊的朋友”,他不跟坏蛋交朋友,某人除外。
李停云就是他的“节外生枝”。
是他唯一的“狐朋狗友”。
不敢带回家见长辈的那种。
如果他师尊还活着的话,知道他跟这种人鬼混,怕不是要打断他的腿。
但梅时雨有那么一刻在想,就算被打断腿,他还是愿意承认,李停云是他朋友。
他离经叛道在外结交的坏朋友。
当李停云知道,梅时雨把他当作“特殊朋友”,心里还有点惊讶的,他原以为,梅时雨那种闷闷的个性,最喜欢口是心非,就算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会这么说。
但他以为错了。
实际上,梅时雨什么都能说,也什么都敢说,但前提是,他需要得到确认,只有他心里认定的事,才会理所当然地讲出来,若连他自己都感到糊里糊涂,又怎可能在言语表达清楚呢?
他嘴拙,有些事说不清,干脆就不说了。
这不叫闷骚。
这叫严谨。
修行之人,不打诳语。
不怪梅时雨不开窍,李停云心知,自己从未给过他确切的交代,他能破除“正邪不两立”的藩篱,最先、主动、亲口承认,他们是朋友,就已经做到极限了。
朋友挺好,进一步,是知己,退一步,是陌路。
再退一步,反目成仇,再进一步……不可能了。
这趟地界之行,李停云始终有点惴惴不安,梅时雨两次对他点头,答应他一起来,答应他一起走,做什么不重要,重点是俩人“一起”,他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愈演愈烈。
直到他们不小心转悠到了潇湘阁。
李停云一把“接”住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女人。
很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从那一刻起,他就忘了,自己答应过梅时雨,要“一起离开”。
……在潇湘阁。
李停云听到“绝品炉鼎”四个字,整个人瞬间警觉起来,眼底一片阴翳。
他这样子很怪,像一头潜伏在暗夜里的野豹,突然嗅到了猎物的气息,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随时有可能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举动。
惹得在场几人无不提高警惕。
无论是作为东道主的十殿轮转王,还是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薛忍冬。
李停云默然不语,冷厉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暂驻,而后,看向那个被他拍了张定身符、四肢僵固不得动弹的女人……
绝品炉鼎?就这么让他找到了?瞎猫碰上死耗子,得来全不费工夫?比起天上掉馅饼,他宁愿相信,老天甩给他的,是陷阱。
梅时雨发觉,他死死盯着那素不相识的女人,打量太久了,身上散发着一股诡异的“兴奋感”,心想:他莫不是又打起了活人炼丹的歪心邪意?
“殿主,这只炉鼎,要先验验货吗?”
薛忍冬率先开口打破死寂,勇敢地为自己开脱:“属下只是听闻潇湘阁有场‘义卖’,重头戏是一只世所罕见的绝品炉鼎,但并不确定,所以赶来地界看看。没想到,殿主也来了。”
李停云冷冷哼了一声。
下属的动向,他漠不关心,唯有“绝品炉鼎”这条线索……
他往前迈出一步。
却被梅时雨一把抓住胳膊。
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手背上,梅时雨下手的力道有所减轻,但迟迟没有松开他。
两人陷入僵持,气氛有点微妙。
梅时雨抓着李停云的小臂,就像握着一块生铁,手感梆硬,足见他有多么“戒备”。
这种戒备,当然不是出于恐惧,或者焦躁。
而是出于强烈的兴趣。
沉默相视,李停云没有主动挣脱,良久,妥协了:“好吧,我不过去。”
那语气,哄人卖俏似的,梅时雨匆匆撒手,手指攥紧了,缩入袖中。
薛忍冬趁这机会,再次勇敢了一把——
指着身边之人,祸水东引:“殿主,人是他找的,一切问题,他最清楚。”
成功把他的“好大儿”薛十顺拖下水。
鬼王后背一凉,暗叫不妙,死鱼净想搞鬼!
薛忍冬话锋一转:“十殿阎罗,数他识趣。”
“这些天,薛十为给自己招揽生意,打着竞拍炉鼎的幌子,吸引了阴阳两界不少人前来潇湘阁围观,但他到底没把那女人草率地‘卖’出去,而是给太极殿留着。”
“就像上次,殿主说要云松鹤的狗命,他也很配合地把人抓住,送到四象城去了。”
听出食人鱼有意为自己说情,十王心中稍觉宽慰,收起了想要踹他膝窝的那只脚,打着哈哈客气道:“哎,这些都没什么,须知我这人,最是识时务。”
“说来也巧,你们要搞云松鹤,偏偏那色鬼误打误撞闯进我的地盘,你们要找炉鼎,我这里又正好发现了一只品质极为上乘的。”
“更巧的是,这只绝品炉鼎,还跟云松鹤有那么一层不得不说的关系——”
李停云原地站着,扫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但那意思明显不过:确实很巧,简直可疑。
十王摸了摸鼻子,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她正是司无邪的妹妹,云松鹤的亲生女儿。”
梅时雨颇为惊讶,再三确认:“司无邪的妹妹,司无忧吗?”
李停云听到“司无邪”三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
分外不悦。
放下胳膊,在袖袍遮掩、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去捞他的手腕。
李停云原本只想掐掐他的腕子,梅时雨却以为他偷偷摸摸干什么勾当?!果断抬手推拒,被抓个正着。
指尖相触的瞬间,俩人皆是蜷指一避,但在下一瞬,绻缩的手指就都张开了,两只手竟然捉到了一块儿去。
梅时雨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李停云轻轻一握,见他没有反应,就得寸进尺,指尖在他手背上刮蹭、摩擦,酥酥麻麻的,还有点痒。
梅时雨用力捏了一下,那只手就老实了,片刻之后,想要抽走,他反过来紧抓不放。
李停云浑身一僵。
梅时雨想法很纯粹:与其提防他失控暴走,还不如提前拉他一把。
他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笑面杀人是习惯,下手防不胜防,往往能把所有人都打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再想扯住他就晚了,近他的身都成问题,更别说插手阻拦。
李停云给他牵着手,仿佛被揪到小辫子,不怎么敢动,回头笑了笑。
比舔了口糖葫芦的三岁小孩儿都笑得天真无邪。
眼底阴霾一扫而光。
人也放松下来,紧绷的情绪不复以往。
“我记得,他们兄妹回归云岚宗,后来都改名了?”李停云掠过司无忧,看向十王。
“是的,如今应该唤她‘云霏烟’才对。”十王顿了顿,额外说道:“但是,司无忧很讨厌‘云’这个姓氏,连带着也不喜欢‘霏烟’这个名字。谁要当面这么喊她,不免会遭到她的记恨……狐狸很记仇的,被她记恨上,当心倒大霉。”
“她和她哥不是双生子吗?为何长得并不十分相似?”李停云对此存疑。
梅时雨也有这个疑问,只觉此女得有点眼熟,一点点而已,要是不说破,还真认不出来。
司无邪经常在外抛头露面,他长什么模样,人尽皆知,但说到他妹妹,就鲜为人知了。
司无忧被她哥看管得很严实,连家门都不让出,不经允许,不见外客。
在此之前,梅时雨从未跟司无忧打过照面,对她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外不知其相貌,内不知其性情,最多听别人说过……她脑子不太好。
十王笑了笑,答非所问:“司无邪曾是我地界阴差,他妹妹也跟着他在这边‘藏身’多年。可我却从来不曾发现,司无忧的不同寻常之处。”
“肉眼看起来,她好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炉鼎之体生而有之的异骨、异香、异相,她一样都没有。这大概是因为,司无邪害怕招致祸端,所以想办法替她掩盖了那些显眼的、醒目的外在特征。”
“就像她身上浓烈的脂粉气,完全掩盖了她自然而然、由内而外散发的体香。”
李停云不假思索:“所以她这张脸,也是动过手脚的?她原本并不这样?”
梅时雨垂着眼帘,敏锐地察觉到,李停云对司无忧很感兴趣,非常、非常感兴趣,若非如此,他大抵连眼神都懒得“施舍”,更不会浪费口舌,多说半个字。
见惯他冷面、冷情、冷血的样子,知道他对太多太多的人和事都习惯性地漠然视之,因此十分清楚,他一旦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必然反常,一改往日凉薄、淡漠的态度,那种溢于言表的异样感,很容易看出来的。
梅时雨以为,李停云只对两类东西感兴趣。
要么是新鲜玩意儿,他从没见过、没听过的。
要么是杀人放火,谋财害命,他专于此道,乐此不疲。
也许……还有第三种?
梅时雨抬眼看向司无忧。
先前李停云把一张“定身符”拍进了她体内,一直没解开,细看她的脸,煞白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甚至隐隐发青,像是“死”了很久的样子。
梅时雨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深,如果,倘若,假设,李停云对她的“兴趣”,是一个正常男人对女人的那种……那种风月之思,那他这样做,是不是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究竟是他不懂怜惜,还是根本就无关风月?
李停云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司无忧吧。
很难想象,他会对人一见钟情,更难想象,他这般人物也会动情……总感觉,儿女情长之于他,是不可能的事,这太“俗气”了。
俗缘凡情,皆是挂碍,与他的地位、修为、境界并不匹配,凭他的实力,敢笑天下第一流,何至于沉湎情爱,耽于女乐?
梅时雨自省:我莫不是把太极殿殿主看得太低了?怎么会以为,他对司无忧别有情愫?
想了许多,回过神来,才发觉左手酸痛得不行,李停云快把他骨头捏碎了。
无缘无故使那么大手劲做什么?梅仙尊愠恼地看了某人一眼,却被一股更强势、更旺盛的火气逼了回去,吃痛的手掌怎么抽都抽不走,干脆礼尚往来狠狠踩他一脚。
李停云终于松手了。
但不服气。
双臂抱在胸前,脸色阴沉得滴水。
梅时雨刚才在干嘛?盯着司无忧看?!看看看!一个劲地看!一张死人脸,有什么好看?!心疼了、不忍了、还是惋惜了?他俩见过面吗?她跟他有关系吗?!
梅时雨右手握拳抵着下巴,轻咳一声,对面鬼王、薛忍冬俩人,正举着脑袋“观察”他们,观察得格外认真,接收到他这个有点拘谨的示意,才各自把脑袋转向一边,一个对天,一个对地。
十王心思鬼得很,分明看到俩人暗地里拉拉扯扯,互相较劲,但表面上装聋作哑。
薛忍冬就比较单纯了,鱼的脑袋处理不了太多信息,他单纯以为,俩人在掰手腕。
梅时雨放下完好无损的右手,悄然负在身后,搓了搓惨遭魔爪虐待、几乎红肿的左手,为化解尴尬,没话找话:“司无忧……莫非也易容了?她原本长什么样呢?”
李停云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
“关你屁事。”
梅时雨:“……”
好,他不问了。
李停云斜睨十王一眼,“说啊,问你话呢,没听到?”
“呃……易容么,倒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十王走到司无忧跟前,绕着她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絮絮说道:“这符厉害,太厉害了……岂止是定住身形便罢?我观她呼吸、脉搏、血流也都停滞了,跟尸体没有区别啊……得亏她是站着的,血液向下沉淀,不会在脸上形成尸斑,不然就太丑了……”
“说重点。”李停云忍不了他风马牛不相及一堆废话。
十王识相道:“重点就是,司无忧特别爱美,珍惜自己的每一张脸。”
每一张。
要是脸毁了,她会发狂。
梅时雨骇然道:“她有多少张脸?”
那个谁又不满意地哼唧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心想:就多余说这句嘴!下次一定忍住。
十王也说不清:“她有很多很多张脸,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她的脸都是从别人头上撕下来的,个顶个的漂亮。”
被司无忧残害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大多是些凡女,毕竟她法力低微,只能欺负比她更弱的人。
但是,她脑子不好,往往意识不到,什么叫“残害”,什么叫“欺负”,纯粹看人长得漂亮,就把人家的脸扒下来,换到自己头上戴着玩儿,没过两天戴腻了,就再换一张。
她像个没开智的孩童,身上的兽性远比人性浓得多,想要什么就抢,抢不过就跑,跑不了就哭,哭没用还会装死。
天真得发邪。
“司无忧竟是这样的性子?”
梅时雨感到十分诧异,还是没忍住,又多嘴了。
李停云眉头紧锁,面色不善。
“至于她原本长什么样……”
十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条卷轴。
很狗腿地递了过去。
梅时雨伸手想接,李停云劈手夺过。
打开来看,是一幅有诗有画的美人图。
画里的女人舞姿灵动,反弹琵琶,那张脸……
确实与司无邪有几分相似了。
司无忧真容若此。
十分妖媚的长相,妆扮夸张大胆,右脸绘着一枝鲜艳妖冶的彼岸花,朱砂勾勒而成的繁复线条红得刺眼,像一道道血纹交错着爬满半张脸。
此外,留白处题了两行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李停云只是看着。
一字不言。
一幅画轴,他只打开小半卷,动作就停了,并没有全幅展开,且是侧拿的,卷面倾斜,即便梅时雨就站他身边,也看不真切。
仙尊下意识皱了皱眉,好像对“他故意瞒我”这一认知感到丝丝不快。
而后惊觉,自己对他的距离感、分寸感真是越来越淡了。
哪个人能没有秘密呢?至于太极殿殿主的私密,就更多了,有必要对他一一说明吗?
但梅时雨就是很想探知、了解关于李停云的一切。
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犹豫过后,还是往近处凑了凑。
李停云本就不想给他看,结果他还没眼色地硬凑。
气笑了。
把画轴往旁边一送,免得他累脖子,咬牙切齿:“好看吗?”
梅时雨如实道:“……好看。”
该说不说,那两行字写得是真好,极具收藏价值。
至于人像,画得也是栩栩如生,但他欣赏不来。
不能说这幅画作得不够用心,恰恰相反,作画之人肯定是花了心思的,笔触之细腻、构图之精巧,都无可挑剔,甚至能把自己的感情融在笔墨里。
哪怕是不懂画的外行人,也能看出画师对画中人的那颗实实在在的真心作不得假,否则如何能这样细致入微地描摹尽一个人生动、鲜活、复杂的神态?
但梅时雨还是不大喜欢这样艳丽的画面。
不在别的,只在个人喜好,他的品味与其相距十万八千里。
所以他对那栩栩如生的人像欣赏不来。
他更喜欢清新隽雅一些的。
就像那句题诗,字体疏朗,介于行楷之间,潇洒飘逸。
李停云哪知道梅时雨心里弯弯绕绕想些什么?
只听他道了声好,火上浇油,阴恻恻地追问:“是吗?有多好看?”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梅时雨以为,没有什么话比这两句更应景了。
既是称扬书法造诣,又是认可绘画功夫,更是夸赞画中人“反弹琵琶”的舞姿。
一举三得。
李停云呵呵一笑,骂道:“好看个屁!你眼瘸了?!”
梅时雨一口气闷在肺里。
想想还是算了,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李停云这人,有病。
犯不着跟他置气。
“她真的不好看,你信我!她还没你好看呢,你看上她什么了?”
“你什么意思?你怎么想的?莫非动了凡心……这不能够!”
“我他妈宁愿你当道士,一辈子打光棍,无牵无挂,有什么不好?”
“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有了合籍双修的打算。”
李停云越说越离谱:“你要敢跑去跟别人成婚生子,我就——”
“够了!”梅时雨喝止他。
“你再胡说八道下去,我这一辈子,都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李停云“唰”地收起画卷。
掌心烈焰燃烧。
猛然蹿高的火舌瞬息之间吞噬掉整幅卷轴。
滚滚热浪逼得梅时雨不得不退后一步。
一把火过后,反倒冷场了。
十王站出来打圆场:“怎么样,怎么样?两位看出点什么门道没有?”
李停云:“这大概是一幅宫廷画,两三百年前的,对吗?”
梅时雨:“画上字迹眼熟,乍一看,还以为是某人亲笔写的。”
李停云:“你果然眼瘸。字体相仿而已,风格大不相同,我能写出那么扭捏造作的字?”
梅时雨:“我有说是像你写的了吗?还有,那不叫‘扭捏造作’,而是别有风格。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下笔龙飞凤舞大开大合,一股不知要去杀人还是放火的匪气,仿佛写字时笔墨纸砚都要打起架来,写着写着就急眼了,字迹潦草得放些时日连你自己都不认得。”
李停云沉默片刻,宣布:“你赢了。这一回合我吵不过,甘拜下风。”
鬼王和他的小鱼伴都惊呆了。
一想不到梅时雨也是个妙语连珠、字字珠玑的主,怼起人来厉害得不得了。
二想不到有朝一日能从李停云嘴里听到一句“你赢了”“我甘拜下风”。
薛忍冬变出耳鳍仔细收听他俩吵架。
并且决定就把这些内容一字不差地分享给四象城其他三人。
“但是有一点……”李停云低头去看梅时雨,像有话要问他,视线下移途中,刀子般的眼神剐了对面那俩货一层皮,他俩一被警告就老实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抬头看天低头看地。
梅时雨问:“什么?”
李停云:“你从哪儿看到我的字迹的?衍天宗送来的那些杂书,你翻看过了?”
他又不是整日作文章的书生,平时不怎么练字,最多在那些书上做做批注。
太极殿巽风位建了一座天禄阁,不管是从衍天宗收来的书册,还是从其他地方得到的宝典,全都被他塞在里面。
八个卦位除了血泽,梅时雨哪儿都能去,保不齐就看到了他那些胡乱写的批语……莫名其妙有点羞耻,李停云下定决心,从今以后要好好读书、认真写字。
然而,梅时雨却说:“不是的,我没有看过那些书。”
李停云略感安心。
“我看的是你那本‘生死簿’。”
李停云虎躯一震。
“也不知哪一天,你把它落在丹房了。”
“……我就翻看了一下。”
然后,他发现,上面写的全都是人名,或者各个宗派、各方势力。
被李停云干掉的,名字照例都勾了。
这不是生死簿,还能是什么?
翻到最后,一行没头没尾的断句诗映入眼帘。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梅时雨:荣幸,又上榜了。
怎的什么阴间榜单都能叫他蹭上?!
转念又想,一句诗文而已,并不一定就指代他这个人。
眼下正主在此,刚好问个清楚。
梅时雨:“是我吗?”
李停云:“……”
阿巴阿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