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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若惊雷蛰蛟煦(三)

闻得那名唤喻喜麟的小儿投井自尽,或是因国公府再多落败,抑或是因自己耳聋之故,流珠还是颇有几分震惊,又暗自念道:这人啊,不怕一直落魄,怕就怕一下子从天上跌落地里,抑或从泥鳅一步升天。再思及瑞安天分稍显不足,虽说为人刻苦,勤恳不怠,但是勤奋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总会有运气不济的时候;如意天性聪颖,性子却难免易于浮躁,若是有一日遇了难事,也不知会否如这喻喜麟经受不住,走了绝路。

这般想着,阮二娘便在晚膳时候,委婉地点了一点。瑞安倒是有些伤怀,捧着饭碗道:“到底同窗一场,虽说我俩向来不大对付得来,但那不过是些小事儿而已。怎么说没就没了?”

如意却冷哼道:“儿上次从那摊子边上驾车而过,还瞧见阮二郎撒酒疯,打骂喻小郎了,骂他是不中用的聋子,连客人说的价钱都听不清,白白被人占了便宜,将他那字画贱卖了出去。依儿说,喻喜麟之死,一部分怨他自己不争气,另也怨那阮二郎和他姐姐,根本就是将他逼上了死路。”

流珠阖了阖眼儿,微微挑眉,话音轻平,听不出情绪来:“无论如何,只要人还活着,有一颗出头的心,便是最后出不了头,也总归能过得不错。正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便是这个道理。怕就怕,别人难为自己,自己也难为自己。留得青山在,休要怕没有柴火烧。”

瑞安听得糊里糊涂,只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暗自咀嚼这话的意思。如意却是飞快地望了流珠一眼,又将眼神儿收了回来。

华不在扬,祸不旋踵。约莫半个月后,流珠被傅辛召入宫中,说是探望久病在榻的阮宜爱,实则是被压在龙榻上,受了那人好一番折辱。那男人撒了气,纾解了心中积怨,但光赤着精壮上身,闲闲地倚在榻上,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趴伏在软榻之上,肌肤滑如凝脂一般的美人儿,慵懒道:“这明黄色的袍子,你这一披,竟也有几分合适,衬得你容色也明艳了几分。”

说着,官家来了兴致,教她里面穿着丹红色的兜儿,外面则披上官家的龙袍,却又不好生系起。阮二娘钗横鬓乱,肤白如雪,胭脂红艳,身披龙袍,惹得傅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微微一哂,勾唇沉声道:“却原来这袍子,也是谁都能穿得的。”

流珠一笑,只不动声色地褪了龙袍,拿起自己的衣物默然换上,这才平声淡淡地道:“那戏台子上唱戏的,有那天天穿龙袍坐龙椅的,却到底不是真龙天子。若说世间只一个真龙天子,非陛下莫属。”

傅辛一挑眉,连连低笑,道:“你这马屁拍的,一看便知是言不由衷。我奉劝二娘,还是要好生修炼才是。你瞧瞧朕底下那帮臣子,远的不说,就说那新来不久叫做周八宝的小太监,拍马屁的功夫都强你许多。”

流珠唔了一声,瞧着便不甚上心,只稍稍一顿,便敛眉垂眼,柔声道:“这段时日,儿常常去鲁元公主府上作客,席间听那些贵女命妇,说了不少关于姐姐的闲话,言辞间多有贬低,或言姐姐靡衣玉食,穷侈极欲,或言姐姐善妒成性,惯常插手官家事宜,还有的说,姐姐家门破败,父母双亡,可她却依旧过着神仙日子,半分伤心的样子也无,实在不孝……”

傅辛点头,不咸不淡地道:“近来确有不少人,尤其是世家一派,递上帖子,请朕废后。说是阮镰之所为,贪污军晌,且是百姓捐出的银钱,与叛国无异,爱爱出自这样的人家,万万不能继续做后宫之主。”

流珠冷笑道:“官家还装甚?还不是你放的风声?”言及此处,她微微咬唇,目光难得生凛,带着几分质问的意思,道:“你拦着旁人,不让任何人面见皇后,一直推说皇后正在养病。儿只问你,姐姐是真病了?还是假病?”

傅辛答非所问,但噙着笑意,边去扯她那纤纤素手,边温声道:“朕这一回翻身仗打得,可还算得上是酣畅淋漓?朕不过是挑起个头儿罢了,棋局一开,棋子自己便会动。冯氏自缢,阮二颓靡,早在朕的意料之中。阮镰赐死,阮大郎明知死局却不得不远赴边关,你可痛快?听说便连喻康唯一的子嗣,前些日子也投了井,在想起朕年少时,他瞧不惯朕的那副模样,朕心里面,可畅快得很。”

男人低笑两声,又状似温柔地抚摸着阮氏面颊,轻声道:“爱爱,是真病,却也可以说是假病。那些风声,也确实是朕属意而为。朕费这样的苦心,都是为了你。”

阮宜爱虽因接连生育之故,落下了些病根,但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关头,病重得见不了人。流珠心中气急,一把打掉傅辛的手,并将那手死死按在龙榻之上,随即凝声道:“说甚既是真病也是假病……你给阿姐下了药?”

傅辛在她面前,也懒得如平常那般虚伪掩饰,只轻松抽出手来,坦然道:“嗯。从仲生下来后,早几年还算长得好,后来身子骨却愈发得弱。现如今爱爱也是命苦,害了同样的病,间或腹痛难止,寝食难安……”

稍稍一顿,男人眼睑低垂,虽年岁渐长,可那纤密的睫羽却一如少年时般诱人,然他嘴角勾勒出的笑意,却让人心上发寒:“二娘可听过金刚石?”

流珠不解他此时提及金刚石作甚,只低声道:“自然听过。”这所谓金刚石,便是钻石的原声。

傅辛温声道:“世人只知金刚石坚硬无比,可钻玉补瓷,却鲜少有人知道,若将那金刚石的粉末,混入人之饮食,每日里放上一点,时间久了,因其疏水亲油,可令人心腹生痛,肠胃出血,久而病去。”

流珠大震,喃喃道:“你真是心狠。”

傅辛闻言,敛去冰冷笑意,只眯眼望着她,低声道:“身在其位,必谋其事。”

流珠眨了几下眼,又想起先前皇子傅从仲因着痼疾,日日服药却不见好转,傅辛还几番大发雷霆,处置了数名御医,现如今看来,真是愈想愈令人心寒。单单为了这个皇位,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这人几无犹豫,毫不心软,杀妻害子,半分情意不留……若是他真的迎了自己入宫,流珠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活着走出这宫城。

以势聚者,势尽则散。能在汴京中站稳脚跟的,没有一个不是长了颗七巧玲珑心。往日里国公府大势,诸人便都说阮宜爱的好话,现在国公府倒了,傅辛只要稍加助推,那群贵人便立刻换了口风。

只是傅辛向来虚伪,若是如今当真废后,那以往的恩爱戏码岂不是大半白做?他给阮宜爱下药,就是想杀了阮宜爱,这样一来,也不必废后了,他只需假装十分悲恸,哭上几回,以往的恩爱美名,说不定还会传为千古佳话。

流珠噤声不语,惴惴难安,亦惶急不已。她与阮宜爱虽说不上有甚深厚情分,可也不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所爱之人的手中,身死之时,亦一无所知。

傅辛冷眼瞧着她,只一笑,随即打着官腔道:“阮二娘与皇后,姐妹情深,几番向朕请求探病,朕自然不能不准。既然二娘思慕亲姐,不若便入宫侍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