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金令，你没事吧？”
“死不了。”
关沧海左半身已经被血液染红，不过好在他及时止住了流血之势，伏云隐还待安慰他一番 ，耳边却传来一道声音：“想必这位就是伏云隐伏大人了吧？”
他看向柱头旁的镜面，虽然被捆仙绳绑缚住手脚，他依旧挣扎着站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半截小臂干瘦蜡黄，还沾了些许泥土渣滓，此刻却是将那一对空洞的眼睛看向伏云隐的方向。
伏云隐见他落魄中带着清高，脸上挂着的不是对失去主心骨的迷茫和对即将来临的监狱生活的恐惧，反而有明显的放松和坦然之感。
他诧异之下不觉这个术士心中应颇有道法，于是说道：“我猜这槐山的精妙手笔和给金沙浪子献祭布置的局就是出自您老之手吧？”
镜面闻言颇觉尴尬，微微低头回应道：“见笑于大方之家了。”
伏云隐一笑，心道这老道还没有把根子坏透，“古月，给老先生松绑，让老先生体面说话。”
“是。”
这捆仙绳形似手铐，还多亏陈经梧常年混迹天涯，身上带得几副，这东西听说是蟒筋熬制而成，配上金刚鸱吻咬合口，若非专有蛇信形钥匙，只会越挣越紧。
待古月将他解放后，镜面在众目睽睽下将自己的袖子放了下来，然后蹲身整理自己长衫的青缎面滚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尘土，用手掌熨了熨衣衫上的褶皱，随后将自己的领口处立了立，让自己看起来更为高挺整洁。
“多谢伏大人。”镜面抱拳躬身，向伏云隐道谢一番。
“呵呵，老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说，过了这个时候，恐怕我们应该就不会见面了。”
镜面摇摇头：“败军之将，安有话可言？只求伏大人给一言，让老朽去得心安。”
“如何才是汝想听之语？”
“镜面不知。”
“莫不是想吃某甲（我）一棒乎？”
“适才已吃，心中仍有洪涛骇浪。”
“机关不可道。”
“不道安知其为道？”
“汝可知佛西来意？”
“普度众生。”
“痛煞我也！”
伏云隐抄起曹椽的鼓槌就往镜面的头上来了一棒，将他头上打出一个大青包。
“嘶!鞭子不打耕地牛。”
“我偏打得你哭天抢地，青牛不犁地，奋蹄踩活鱼。”
伏云隐又是两棒打在他的头上和肩膀上，直把他打得抱头鼠窜。
“停！某甲（我）已明！”
“明个什么？”
镜面突然向伏云隐跪倒，且大大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说道：“言明实未明，一偈表我心。阴阳衣钵传我手，三尺界方离书案。醒托天王一宝塔，不知人间富与贫。”
就伏云隐看着他，将鼓槌递还曹椽，“汝已当机！”
听得他的话，镜面老泪纵横的脸露出难得的微笑，他缓缓起身将青衫擦净眼泪，随即恭声道：“学生无能，还有最后一件事，这三位小兄弟实为学生所诓骗上山的，还请隐门网开一面，少量刑罚，宽大处理，让他们今后还有路可走。这斜阳小兄弟是学生游历日本时带回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做的坏事也身不由己，加之学生和金沙浪子联合给他洗脑，才让他安心在异国他乡久留，他老母已经近七年未见他了，希望行刑前能够让他回国见她母亲一面，也算了了学生一桩心愿，至于其他两位小兄弟在国内各有家室，自会有人上门探监，学生就不多言了。”
“先生！”斜阳三人深受感动，镜面居然把一切罪责都揽了下来，他到底为了什么？
“应该怎么做不是你说了算！”关沧海沉声说道。
伏云隐却道：“还有何言？”
“学生上无父母伯叔，中无兄弟姊妹，下无子嗣玄孙，颇觉孤独，希望有棵槐树相伴。”
这时伏云隐脸色颇为沉重，他定定地看着镜面数秒才道：“汝，可放心去也。”
听得伏云隐所言，镜面终于绽放笑容，他垂手而立，随后一动不动。
一阵风吹来，众人只见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噗地一声响，如一块布匹落在地上，他的耳朵，鼻子，嘴唇被巨力所震，流出鲜血来。
“先生！”
“先生！哇啊啊....啊！”
“先生！”
斜阳三人俱都蠕动着身体爬到镜面的身边，艰难抬头看着镜面溘然长逝的面孔，不知所措地碰着他周身，如同失去母亲的婴儿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顿时想起那些幽暗的岁月，幸而有这个老人默默在劝告。
“藏一丝良知，某天还有一线生机。”
“先生！先生！哇啊！先生啊！”
斜阳哭得肝胆俱裂，面目全非，即便金沙浪子战败，所有人都没有这么伤心 。
“嘁，一群傻子！”另一边的鬼虫依靠在一根柱头上看着这一幕，流露不屑，转而眼中充满无望的灰暗色彩。
关沧海皱着眉问道：“为什么不阻止他自断生机？”
伏云隐双手合十，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开悟禅门弟子，自知去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哎，吵的让人心烦，我去看我妹妹了。”
关沧海先一步离去，伏云隐也道：“经梧留下看守他们，我们几个过去帮忙。”
“好的伏大人！”
陈经梧双手持黄铜游龙锏，不敢稍有怠慢，这些人虽然已经被制服，可还未尘埃落定，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变故 。
整栋金丽府除了最里边的卧房，其余地方完全被夷为平地，中间的隔断墙也不例外。
边走田海螺边问古月：“大师兄，刚才师父和那个镜面说了些什么？”
也无怪乎她问，只因为她一直迷恋道术禅法，对着开悟话头并没有过多参过，倒是古月受伏云隐偏爱，常常给予点拨，因此颇能知晓刚才的情景。
“刚才是镜面在向师父求死。”
“求死？他不是能自我了断吗？”
“你要好好悟这其中的道理，死有很多种死法，如同自然界被捕猎者吃掉，如同男女为情所困自杀，如同天灾人祸陡然消亡，死很容易，关键是怎么个死法，镜面想的死，是体面的死，解脱的死。”
“这有什么区别？”
“形式上的结果是一样的，只不过自我宇宙不一样。镜面是因为有心结没有打开，他不想带着遗憾死去 ，所以他要向道行高一筹的师父寻找答案。因此他问师父可不可以给他一句话，让他能够心甘情愿地去死。”
“那为什么师父不说，反而打他？”
古月一笑：“呵呵，这就是其中的机锋所在，师父问他想听什么，镜面说自己都不知道，这就代表他处于无明，无明而求，是为险躁，所以师父说你莫不是想吃我一棒，实际上就是想要棒打打掉他的胡思乱想。”
唐卯也来了兴趣：“那后面镜面又说吃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应该是说和我们战斗一夜的事，这一夜他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归宿，估计他还在选择金沙浪子还是选择改邪归正，因为我们堪破他的局让他看到了来自正道的光。”
“哦，原来是这样！”
见三人恍然大悟的模样，古月继续道：“呵呵，后面就更精彩了，每次镜面的念头冒出来，师父就给他打散，镜面说不道何以知道？道道出已去道甚远，所以不可道，师父又故意问他佛祖西来意，他回答说普度众生，呵呵，这是传承的说法，他拿来借用，干的却是伤天害理的事，说明根本就没理解透彻，只是嘴巴贴金，装腔作势，所以师父很痛心他这个禅门的假冒伪劣产品，因此要打。”
“那最后怎么还挨了一棒？”
“那一棒，那一棒是打不务本的耕牛，自己若是一头耕牛，干嘛去学食肉动物伤害无辜的鱼儿呢？这是打他个回光返照，让他本摇摆的心给坚定下来。”
“喔噢！原来其中宇宙是这般光景。”
曹椽大笑：“哈哈哈，难怪镜面这老小子最后走得这么坦然呢！原来暗中已经千江逆回了。”
古月抿嘴一笑：“可不是吗？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形体的消散都是一致的，但是在自我宇宙内顺自己的念头而走的，这世上能有几人？镜面好运，遇到了师父，让他体面地走了，这比武力征服来得更有意义。所以最后镜面感叹自己虽然继承了阴阳术法，掌握托塔天王一般的本事，可是遗憾没有了三尺戒尺的约束，让自己走进了邪道，这镜面，哎......”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卧房，恰好见关沧海带着几位明丽的姑娘鱼贯而出，看来是关沧海找到了药水令她们醒转过来。
身穿斜襟白色棉布衣的王净亭当先便见伏云隐等人走过来，她露出明媚的笑容唤道：“云隐师兄！”
见她们平安无恙，伏云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走吧各位！把这山上的人全都带走，回去算总账！”关沧海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带着所有人向院外走去。
“咦？骆曦呢？骆曦。”
找了一圈没看到人，王净亭朝屋内叫喊了一声，随后便见骆曦背着双手出现在卧房门口，看着呼唤她的王净亭。
伏云隐等人也看着这个帮助他们攻破槐山的女人，俱都面带笑意，骆曦缓缓抬头望了望天空，此时灿灿的斜阳照在这片废墟上，厚厚的浓雾浑然不见，一眼可望见远而无所至极的深蓝色的天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将胸口放下去，把浊气吐出，一缕清风吹过她的脸庞，重新低头看向众人时，歪斜的眼睛突然流露出一丝眷恋，她嘴唇动了动，随即在刹那间的光影抬起右手，将手中之物狠狠贯入自己的右边脖颈，一抹带着血红的亮光从她左边脖颈透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所有人惊呆了，那一刻他们都呆愣在原地，任由骆曦的鲜血洒在这获得重生的废土上。
“骆！曦！”
王净亭眼中崩泪，当先向她冲了过去，其余人亦快速闪身到她的周围。
她将喉头不断喷血的骆曦抱在怀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她身上，骆曦的喉管已经完全被切掉，生还无望了。
“骆曦！为什么？你自由了！你自由了！啊！哇啊.......”
王净亭悲痛得无以复加，她不顾血污抚摸着她的脸庞，那个不断喂自己吃饭的人，那个心系自己安危的人，那个舍命救自己的人，就在自己的怀中死去了。
“啊！呜呜呜......为什么啊！”
噫吁嚱......
哀哉！
身鄙陋兮心有情......
既光明兮又自戮......
引废土兮......埋香魂。
“谢谢你们......带我回家......”